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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出現在家裡。他跟誰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長廊盡頭,鑽到作坊里去跟上校談話。烏蘇娜已經看不見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監工的靴子發出的啪噠聲,他跟家庭、甚至跟孿生兄弟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使她感到詫異;

    兒童時代他曾跟孿生兄弟玩弄換裝把戲,現在兩人都沒有一點共同之處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又高又瘦,舉止傲慢,黝黑的臉龐上有一種晦暗的光彩,神態猶如薩拉秦人(註:薩拉秦人,古代阿拉伯遊牧民族)那麼陰鬱。他更象自己的母親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烏蘇娜有時談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雖然她也責備自己。她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回到家裡,上校在作坊里幹活時接見他,她就反覆憶起了往事,確信霍·阿卡蒂奧第二童年時代跟孿生兄弟換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孿生兄弟應當叫做奧雷連諾。誰也不知道他的詳情。有一段時間大家知道,他沒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飼養鬥雞,有時就在她那兒睡覺,然而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在法國藝jì的臥室里度過的。他隨波逐流,沒有什麼眷戀,也沒有什麼志氣——仿佛是烏蘇娜行星系中的一顆流星。

    實際上,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不是自己家庭里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任何一個家庭的成員,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早上開始的,當時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他到兵營去——並不是為了讓他看看行刑,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記住處決犯悲哀的、有點兒滑稽的微笑。這不僅是他最早的回憶,也是他童年時代唯一的回憶。他還記得的就是一個老頭兒的形象,那老頭兒穿著舊式坎肩,戴著帽檐活象烏鴉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給他講述各種奇異的事兒。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記不得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這件往事是朦朧的,在他心中沒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沒給他什麼教益,前一件往事卻不相同,實際上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時間過得越久,那件往事離他就越近。烏蘇娜打算通過霍。阿卡蒂奧第二,使奧雷連諾上校從禁錮中脫身出來。“勸他去看看電影吧,”她向霍·阿卡蒂奧第二說,“即使他不喜歡電影,哪怕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也好嘛。”但她很快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對她的懇求無動於衷,兩人都有同樣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過它的。儘管烏蘇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倆關在作坊里長時間談些什麼,但她明白全家只有這兩個人是由內在的密切關係連在一起的。  

    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即使願意滿足烏蘇娜的要求,也是辦不到的。姑娘們的侵犯已使上校忍無可忍,雖然雷麥黛絲誘人的玩偶已經燒毀了,可他藉口臥室里蟲子太多,就在作坊內掛起了吊床,現在只是為了到院子裡去解手才走出房子。烏蘇娜甚至無法跟他隨便聊聊。她到兒子那裡去時已經預先知道:他連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頭去,繼續做他的金魚,湯上起了一層膜,肉變冷了,他根本就不理會。在他已到老年的時候,自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拒絕幫助他重新發動戰爭,他就越來越冷酷了。他把自己關在作坊里,家裡的人終於認為他似乎已經死了。誰也沒有看到他表現人類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號那天他到門外去觀看從旁經過的雜技團的時候。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一天象他最後幾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樣。早晨五點,癩蛤蟆和蟋蟀在院子裡掀起的鬧聲就把他驚醒了。星期六開始的霏霏細雨仍在下個不停,即使上校沒有聽見花園中樹葉之間籟籟的雨聲,他骨頭髮冷也感覺得到正在下雨,奧雷連諾上校象平常那樣披著毛料斗篷,穿著粗布長襯褲,這種長襯褲是他為了舒適才穿上的,由於式樣太舊,他管它叫“哥德式襯褲”。

    他穿的褲於是緊繃繃的,沒有扣上鈕扣,襯衣領子也不象平常那樣扣上金色扣子,因為他準備洗澡。然後,他把斗篷象風帽似的遮在頭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鬍子,就到院子裡去小便。離太陽出來還早,霍。阿。布恩蒂亞還在棕櫚棚下面睡覺,棕櫚葉已給雨水淋得腐爛了。上校象往常一樣沒有看見父親,一股熱屎淋在幽靈的鞋子上,幽靈驚醒過來,向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也沒有聽見,他決定稍遲一些再洗澡——不是由於寒冷和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間沉悶的迷霧。他回到作坊的時候,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他聞到煙氣,就在廚房裡等候咖啡壺煮開,以便取走一杯無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樣,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問他今天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星期二,十月十一號。他面前的這個女人,面孔平靜,給爐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著她的面孔,無論過去或現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戰爭激烈的時候,也是十月十一號,有一次醒來,竟下意識地認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確已經死了,而且他還記得日期,因為那個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時也問過他當天是星期幾。然而,即使記得這件事情,奧雷連諾上校畢竟不知道他的預感已經不靈了;接著,咖啡正要煮開的時候,他仍在繼續想著那個女人,但是純粹出於好奇,而沒有任何懷舊的感情;他始終都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後他才看見她的面孔,因為她是在一團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來的。這樣跟他發生關係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記不起來,正是這個女人在第一次發在的擁抱中,幾乎淹沒在自己的淚水裡,而且在死前一小時還發誓說她至死都愛他。回到作坊之後,他已經不再去想這個女人和其他的女人,點上了燈,打算數一數鐵罐子裡保存的金魚。金魚一共十六條。自從他決定不再去賣金魚,他每天都做兩條,達到二十五條時,他又拿它們在坩堝里熔化,重新開始。他整個早上全神貫注地工作,什麼也沒去想,而且沒有發覺,十點鐘雨大了,有個人從作坊旁邊跑過,叫嚷關上房門,免得雨水灌進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烏蘇娜拿著午飯進來,滅了燈。  

    “多大的雨呀!”烏蘇娜說。

    “十月嘛,”他說。

    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從這一矢做的第一條金魚上揚起視線,因他正在給它安裝紅寶石眼睛。剛剛做完這條金魚,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魚一起放在罐子裡,開始喝湯。然後,他慢慢地吃了一塊洋蔥嫩肉、白米飯和幾片炸香蕉,這些都是放在同一隻盤子裡的。無論在最好的或者最壞的情況下,他的胃口總是相同的。午飯以後,他想休息一會兒。由於某種具有科學根據的迷信,用於消化的兩個小時還沒過去,他就決不工作、看書、沐浴或者談愛。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幾次延遲開始軍事行動。他躺在吊床上,用鉛筆刀從耳朵里挖出耳垢,幾分鐘就睡著了。他做了個夢,仿佛走進一座白色牆壁的空房子,由於他是走進這座房子的第一個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夢中記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幾年,他曾多次做過這樣的夢:而且明白,只要他一醒來,一切就會忘記,因為他那周期性的夢境有一個特點:只能在夢中想起做過的夢。過了片刻,理髮師敲作坊的門時,奧雷連諾上校睜開眼來,覺得自己只打了幾秒鐘的瞌睡,還來不及夢見什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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