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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於跟出售木柴給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來,他知道那裡的每一條小烴,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國總統用電報向他表示慰問,答應進行徹底調查,並且讚揚死者。根據總統的指示,鎮長帶者四個花圈參加喪禮,想把它們放在棺材上,上校卻把它們擺在街上。安葬之後,他擬了一份措詞尖銳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親自送到郵電局,可是電報員拒絕拍發。於是,奧宙連諾上校用極不友好的問句充實了電文。放在信封里郵寄,就象妻子死後那樣,也象戰爭中他的好友們死亡時多次經歷過的那樣,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憤怒和軟弱無能,他甚至指責安東尼奧。伊薩貝爾是同謀犯,故意在他的兒子們臉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敵人能夠認出他們。老朽的神父已經有點兒頭腦昏饋,在講壇上布道時竟胡亂解釋《聖經》,嚇唬教區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著一個通常在大齋第一天用來盛聖灰的大碗,來到布恩蒂亞家裡,想給全家的人抹上聖灰,表明聖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霉,甚至菲蘭達也不讓他在她身上試驗;以後,在大齋的第一天,再也沒有一個布恩蒂亞家裡的人跪在聖壇欄杆跟前了。

    在很長時間裡,奧雷連諾上校未能恢復失去的平靜。他懷著滿腔的怒火不再製作全魚,勉強進點飲食,在地上拖著斗篷,象夢遊人一樣在房子裡踱來踱去。到了第三個月末尾,他的頭髮完全白了,從前捲起的鬍梢垂在沒有血色的嘴唇兩邊,可是兩隻眼睛再一次成了兩塊燃燒的炭火;在他出生時,這兩隻眼睛曾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而且兩眼一掃就能讓椅子移動。奧雷遷諾上校滿懷憤怒,妄圖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種預感,那種預感曾使他年輕時沿著危險的小道走向光榮的荒漠。他迷失在這座陌生的房子裡,這裡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點兒感情。有一次他走進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打算找出戰前的遺蹟,但他只看見垃圾、穢物和各種破爛,這些都是荒蕪多年之後堆積起來的。那些早已無人閱讀的書,封面和羊皮紙已被潮氣毀壞,布滿了綠霉,而房子裡往日最明淨的空氣,也充溢著難以忍受的腐爛氣味。另一天早晨,他發現烏蘇娜在栗樹底下——她正把頭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個世紀的狂風暴雨中弄彎了腰的這個老頭兒,奧雷連諾是個家長久沒有看見過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親問安吧,”烏蘇娜說。他在栗樹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見,即使這塊主地也沒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說什麼呀!”奧雷連諾上校問道。

    “他很難過,”烏蘇娜回答。“他以為你該死啦。”

    “告訴他吧,”上校笑著說。“人不是該死的時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時候死的。”

    亡父的預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後剩下的一點兒傲氣,可是他把這種剎那間的傲氣錯誤地當成了突然進發的力量。他向母親追問,在聖約瑟夫石膏像里發現的金幣究竟藏在哪兒。“這你永遠不會知道,”由於過去的痛苦教訓,她堅定地說。“有朝一日財主來了,他才能把它挖出來,誰也無法理解,一個經常無私的人,為什麼突然貪婪地渴望錢財,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數錢,而是一大筆財產——只要提起這筆財產的數量,甚至奧雷連諾第二也驚得發呆。過去的黨內同僚,奧雷連訪問他們要錢,他們都避免跟他相見。下面這句話正是他這時說的:”現在,自由黨人和保守黨人之間的區別是:自由黨人舉行早禱,保守黨人舉行晚禱。“然而,他那麼堅持不懈地努力,那麼苦苦地懇求,那麼不顧自尊心,四處奔走,每處都得到一點兒幫助,在八個月中弄到的餞就超過了烏蘇娜所藏的數目。隨後,他去患病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幫助他重新發動全面戰爭。  

    有一段時間,格林列爾多上校雖然癱倒在搖椅里,卻真是唯一能夠拉動起義操縱杆的人。在尼蘭德停故協定之後,當奧雷連諾上校躲在小金魚中間的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終沒有背棄他的起義軍官保持著聯繫。他跟他們又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就是經常丟臉、祈求、申請,就是沒完沒了的回答:“明天來吧”,“已經快啦”,“我們正公認真研究你的問題”;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是反對“敬啟者”的,反對“你的忠實僕人”的,他們一直答應發給老兵終身養老金,可是始終不給。前一場血腥的二十年戰爭給予老兵的損害,都比不上這一場永遠拖延的毀滅性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本人逃脫過三次謀殺,五次負傷未死,在無數次戰鬥中安然無損,由丁忍受不了無窮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終的失敗——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搖椅里,望著地板上透進的陽光,思念著阿瑪蘭塔。

    他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戰友們,只有一次在報上看見一張照片,幾個老兵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共和國總統旁邊,無恥地仰著面孔;總統拿自己的像章贈給他們,讓他們戴在翻領上面,並且歸還他們一面沾滿塵土和鮮血的旗幟,讓他們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體面的老兵,仍在社會慈善團體的照顧下等待養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餓得要死,另一些人繼續在惱怒中過著晚年生活,並且在光榮的糞堆里慢慢地腐爛。因此,奧雷連諾上校前來找他,主張誓死點燃無情的戰火,推翻外國侵略者支持的腐敗透頂的可恥的政府時,格林列爾多簡直無法壓抑自己憐憫的感情。  

    “唉,奧雷連諾,”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第十三章

    在最後幾年的混亂中,烏蘇娜還來不及抽出足夠的空閒時間來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奧,使他能夠當上一個教皇,而送他去神學院的時間就已到了,所以不得不慌倉倉地準備。霍·阿卡蒂奧的妹妹梅梅是由嚴峻的菲蘭達和沮喪的阿瑪蘭塔共同照顧的,幾乎同時達到了可以進入修道院學校的年齡;她們想在那兒把她培養成為一個出色的鋼琴手。烏蘇娜疑慮重重地覺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養成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夠有效的,但她並不歸咎於自己的老邁,也不怪遮住視線的一片雲曦,——透過這片雲曦,她只能吃力地辨別周圍各種東西的輪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還不確切了解的某種現象,她只模糊地覺得那種現象就是世態的惡化。“現在的年月跟從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現實,抱怨地說。從前,她想,孩子長得挺慢嘛。只消回憶一下就夠了:在她的大兒子霍·阿卡蒂奧跟吉卜賽人逃走之前,過了鄉長的時間啊,而在他全身畫得象一條蛇,說著星相家怪裡怪氣的話,回到家裡的時候,發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忘掉印第安語、學會西班牙語之前,家中什麼事沒有發生呀!再想想吧,可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菜樹下面呆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家裡的人為他哀悼了多久,然後奄奄一總的奧雷連諾上校才給抬回家來,當時他還不滿五十歲,並且經歷了那麼長久的戰爭和那麼多的苦難。從前,她成天忙於自己的糖果,還能照顧子孫,憑他們的眼白就知道該把蓖麻油滴在他們眼裡。現在她完全空閒下來,從早到晚僅僅照顧霍·阿卡蒂奧一個人的時候,由於時世不佳,她幾乎無法把任何一件事兒幹完了。實際上,烏蘇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麼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總是詢問外來的人,他們曾否在戰爭時期把聖約瑟夫的石膏像留在這兒,等雨季過了就來取走。誰也不能確鑿地說,烏蘇娜是什麼時候喪失視覺的。即使在她生前的最後幾年,她已經不能起床時,大家還以為她只是老朽了,誰也沒有發現她完全瞎了。烏蘇娜自己是在霍·阿卡蒂奧出生之前不久感到自己快要失明的。起初,她以為這是暫時的虛弱,悄悄地喝點兒骨髓湯,在眼裡滴點兒蜂蜜;可她很快就相信自己正在絕望地陷入黑暗。烏蘇娜對電燈始終沒有明確的概念,因為馬孔多開始安裝電燈時,她只能把它當成一種朦朧的亮光。她沒有向任何人說她快要瞎了,因為這麼一說就是公開承認自己無用了。烏蘇娜背著大家,開始堅持不懈地研究各種東西之間的距離和人的聲音,想在白內障的陰影完全擋住她的視線時,仍能憑記憶知道各種東西的位置。隨後,她又意外地得到了氣味的幫助;在黑暗中,氣味比輪廓和顏色更容易辨別,終於使別人沒有發現她是瞎子。儘管周圍一片漆黑,烏蘇娜還能穿針引線,繚扣門,及時發現牛奶就要煮沸。她把每件東西的位置記得那麼清楚,有時甚至忘了自己眼瞎了。有一次,菲蘭達向整座房子大叫大嚷,說她的訂婚戒指不見了,烏蘇娜卻在小孩兒臥室里的隔板上找到了它。道理是很簡單的:當其他的人在房子裡漫不經心地來來去去時,烏蘇娜就憑自己剩下的四種感官注意別人的活動,使得誰也不會突然撞著她;很快她就發現,而家裡的每個人卻沒覺察到。他們每天走的都是同樣的路,重複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時匆幾乎說同樣的話。只有偏離常規的時候,他們才會失掉什麼東西。所以,聽到菲蘭達哭哭叫叫。烏蘇娜就想起,菲蘭達這一天所做的唯一不同的事兒,是把孩子床上的褥墊拿出去曬,因為昨夜在孩子床上發現了臭蟲。因為收拾房間時孩子們在場,烏蘇娜就以為菲蘭達准把戒指放在孩子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隔板上。恰恰相反,菲蘭達卻在平常來來去去的地方尋找戒指,不知道正是日常的習慣使她難以找到失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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