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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聽完菲蘭達最後的教誨,沒來得及放下二等車廂那扇滿是灰塵的玻璃窗,列車就開動了。隨著列車速度的逐漸加快,奧雷連諾第二也加緊了腳步,他在列車旁邊小跑,拉著菲蘭達的一隻手,免得她跌跤。女兒用手指尖向他投來一個飛吻,他好不容易趕了上去,揮了揮手,表示回答。一對老夫婦一動不動地長久站在灼人的太陽下,望著列車怎樣變成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他們婚後還是頭一次手攜著手地站在一起哩。

    八月九日,布魯塞爾來的第一封信還沒到達之前,霍·阿卡蒂奧第二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跟小奧雷連諾談話,談著談著,他就前言不搭後語地說:

    “你要永遠記住:他們有三千多人,全部扔進了海里。”

    說完,他便一頭撲倒在羊皮紙手稿上,睜著眼睛死了。同一時刻,在菲蘭達床上也結束了一場長時間的痛苦鬥爭,那是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孿生兄弟跟挾住他咽喉的蟹螯之間進行的一場鬥爭。一星期之前,皮包骨的奧雷連諾第二帶著自己的旅行箱和破手風琴,悄然無聲地回到了父母親的房子裡,他是回來履行自己死在妻子身旁的諾言的。佩特娜·柯特幫他收拾好了衣服,一滴眼淚也沒落,就跟他分了手,但是忘記把他躺在棺材裡要穿的一雙漆皮鞋裝進旅行箱了。所以,在知道奧雷連諾第二去世之後,她穿上喪服,用報紙把漆皮鞋包好,便來要求菲蘭達同意她跟遺體告別,菲蘭達連門坎都不讓她跨過。  

    “請您為我考慮考慮吧,”佩特娜·柯特懇求她。“我這麼屈辱地來,可見我多麼愛他。”

    “姘頭活該受到這種屈辱,”菲蘭達答道。“跟你睡過覺的許多男人中間,還有人要死的,你就等他死時拿這雙皮鞋給他穿吧。”

    為了履行自己的誓言,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拿來一把菜刀,割斷霍。阿卡蒂奧第二屍體的喉管,這才相信他不是被活埋的。一對孿生兄弟的屍體安放在兩個同樣的棺材裡,這時,只見他們死後又變得象青年時代那樣相象了。奧雷連諾第二的酒友們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個花圈,花圈上繫著一條深紫色緞帶,上面寫著一句題詞:“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呀!”這種污辱死者的行為激怒了菲蘭達,她忙叫人把花圈扔到污水坑裡去。幾個傷心的酒徒從房子裡抬出棺材,在最後一陣倉促的準備中把它們搞錯了,把奧雷連諾第二的屍體埋在為霍·阿卡蒂奧第二挖掘的墳墓里,而將霍·阿卡蒂奧第二的屍體埋葬在他兄弟的墳墓里了。

    第十八章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裡又度過了一些漫長的歲月。在這個房間裡,他背誦破書中的幻想故事,閱讀赫爾曼。克里珀修士的學說簡述,看看關於鬼神學的短評,了解點金石的尋找方法,細讀諾斯特拉達馬斯的《世紀》和他關於瘟疫的研究文章,就這樣跨過了少年時代;他對自己的時代沒有任何概念,卻掌握了中世紀人類最重要的科學知識。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無論什麼時刻走進房間,總碰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埋頭看書。一大早,她給他送來一杯清咖啡,晌午又給他送來一碗米飯和幾小片炸香蕉——奧雷連諾第二死後家裡唯一的一種吃食。她給他剪頭髮、蓖頭屑,給他改做收藏在箱子裡的舊外衣和舊襯衫;見他臉上長了鬍子,又給他拿來奧雷連諾上校的刮臉刀和剃鬍子用的水杯。梅梅的這個兒子比上校自己的親兒子更象上校,甚至比奧雷連諾·霍塞更象上校,特別是他那突出的顴骨,堅毅而傲慢的嘴巴,更加強了這種相似。從前,一聽到坐在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奧雷連諾第二開口,烏蘇娜就以為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如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有同樣的想法。事實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即前面所說的小奧雷連諾。)是在跟梅爾加德斯談話。一對孿生兄弟死後不久,一個酷熱的晌午,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明亮的窗子背景上看見一個陰森的老頭兒,戴著烏鴉翅膀似的寬邊帽;這個老頭兒好象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出生之前很久的某個模糊形象的化身。那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已經完成羊皮紙手稿全部字母的分類工作。所以,梅爾加德斯問他知不知道是用哪一種文字作的這些記錄時,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梵文。”

    梅爾加德斯說,他能看到自己這個房間的日子剩得不多了。不過,在羊皮紙手稿滿一百周年之前的這些年月里,他一旦知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學會了梵文,能夠破譯它們,他將放心地走到最終死亡的葬身地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是從他那兒得知,香蕉公司還在這兒的時候,在人們占卜未來和圓夢的那條朝著小河的小街上,有一個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開設的一家書店,那兒就有梵文語法書,他應當趕緊弄到它,否則六年之後它就會被蛀蟲蛀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忙請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去給他買這本書,此書是放在書架第二排右角《解放的耶路撒冷》和密爾頓詩集之間的。在自己漫長的生活中,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心中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聖索菲婭·德拉佩德不識字,她只好背熟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話,為了弄到買書的錢,她賣掉了藏在首飾作坊里的十七條小金魚當中的一條;那天晚上士兵們搜查住宅之後。只有她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知道這些小金魚放在哪兒。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梵文學習中取得一些成績之後,梅加泰隆尼亞系西班牙西北部的一個地區。爾加德斯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變得越來越遙遠了,逐漸消溶在晌午那種令人目眩的強光中了。老頭兒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沒有看見他,只是感到他那虛無飄渺的存在,辨別出了他那勉強使人能夠聽清的低語聲:“我患瘧疾死在新加坡的沙灘上了。”從那一天起,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裡開始毫無阻攔地鑽進了灰塵、熱氣、白螞蟻、紅螞蟻和蛀蟲一——這些蛀蟲將把書籍和羊皮紙手稿連同它們那些絕對玄奧的內容一起變成廢物。

    家裡並不缺少吃的。但是奧雷連諾第二死後第二天,在送那隻寫了一句不恭敬題詞的花圈的人當中,有一個朋友向菲蘭達提出,要付清從前欠她亡夫的錢。從這一天起,每星期三,就有一個人來到這兒,手裡提著一隻裝滿各種食物的藤籃,藤籃里的食物吃一個星期還綽綽有餘。家裡誰也不知道·這些食物都是佩特娜。柯特送來的,她以為固定的施捨是貶低那個曾經貶低她的人的一種有效方式。其實,佩特娜·柯特心裡的怒氣消失得比她自己預料得還快,就這樣,奧雷連諾第二昔日的情婦,最初是出於自豪,後來則是出於同情,繼續給他的寡婦送食物來。過了一些日子,佩特娜·柯特沒有足夠的力量出售彩票了,人們對抽彩也失去了興趣。當時,她自己也飢腸轆轆地坐著,卻還供養菲蘭達,依然盡著自己肩負的責任,直到目睹對方入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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