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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他說,“叫他們來幫我搬出箱子裡的東西吧。”
大兒子霍·網卡蒂奧滿了十四歲,長著方方的腦袋和蓬鬆的頭髮,性情象他父親一樣執拗。他雖有父親那樣的體力,可能長得象父親一般魁偉,但他顯然缺乏父親那樣的想像力。他是在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嶺的艱難途程中誕生的。父母確信孩子沒有任何牲畜的特徵,都感謝上帝。奧雷連諾是在馬孔多出生的第一個人,三月間該滿六歲了。這孩子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他在母親肚子裡就哭哭啼啼,是睜著眼睛出世的。人家給他割掉臍帶的時候,他把腦袋扭來扭去,仿佛探察屋裡的東西,並且好奇地瞅著周圍的人,一點兒山不害怕。隨後,對於走到跟前來瞧他的人,他就不感興趣了,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棕擱葉鋪蓋的房頂上;在傾盆大雨下,房頂每分鐘都有塌下的危險。烏蘇娜記得後來還看見過孩子的這種緊張的神情。
有一天,三歲的小孩兒奧雷連諾走進廚房,她正巧把一鍋煮沸的湯從爐灶拿到桌上。孩子猶豫不決地站在門檻邊,驚惶地說:“馬上就要摔下啦。”湯鍋是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的,可是孩子剛說出這句話,它仿佛受到內力推動似的,開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邊,然後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不安的烏蘇娜把這樁事情告訴丈夫,可他把這種事情說成是自然現象。經常都是這樣:霍·阿·布恩蒂亞不關心孩子的生活,一方面是因為他認為童年是智力不成熟的時期,另一方面是因為他一頭扎進了荒唐的研究。
但是,從他招呼孩丁們幫他取出箱子裡的試驗儀器的那夭下午起,他就把他最好的時間用在他們身上了。在僻靜的小室牆壁上,難子置信的地圖和稀奇古怪的圖表越來越多;在這間小寶里,他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和計算:同時,不僅依靠自己掌握的知識,而已廣泛利用自己無限的想像力,向孩子們介紹世界上的奇蹟。孩子們由此知道,非洲南端有一種聰明、溫和的人,他們的消遣就是坐著靜思,而愛琴海是可以步行過去的,從一個島嶼跳上另一個島嶼,一直可以到達薩洛尼卡港。這些荒誕不經的夜談深深地印在孩子們的腦海里,多年以後,政府軍的軍官命令行刑隊開槍之前的片刻間,奧雷連諾上校重新憶起了那個暖和的三月的下午,當時他的父親聽到遠處吉卜賽人的笛鼓聲,就中斷了物理課,兩眼一動不動,舉著手愣住了;這些吉卜賽人再一次來到村里,將向村民介紹孟菲斯學者們驚人的最新發明。
這是另一批吉卜賽人。男男女女部都挺年青,只說本族話,是一群皮膚油亮、雙手靈巧的漂亮人物。他們載歌載舞,興高采烈,鬧嚷嚷地經過街頭,帶來了各樣東西:會唱義大利抒情歌曲的彩色鸚鵝;隨著鼓聲一次至少能下一百隻金蛋的母雞;能夠猜出人意的猴子;既能fèng鈕扣、又能退燒的多用機器;能夠使人忘卻辛酸往事的器械,能夠幫助消磨時間的膏藥,此外還有其他許多巧妙非凡的發明,以致霍·阿·布恩蒂亞打算發明一種記憶機器,好把這一切全都記住。瞬息間,村子裡的面貌就完全改觀人人群熙攘,鬧鬧喧喧,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的街道上也迷失了方向。
霍·何·布恩蒂亞象瘋子一樣東竄西竄,到處尋找梅爾加德斯,希望從他那兒了解這種神奇夢景的許多秘密。他手裡牽著兩個孩了,生怕他們在擁擠的人群中丟失,不時碰見鑲著金牙的江湖藝人或者六條胳膊的魔術師。人群中發出屎尿和檀香混合的味兒,叫他喘不上氣。他向吉卜賽人打聽梅爾加德斯,可是他們不懂他的語言。最後,他到了梅爾加德斯往常搭帳篷的地方。此刻,那兒坐著一個臉色陰鬱的亞美尼亞吉卜賽人,正在用西班牙語叫賣一種隱身糖漿,當這吉卜賽人剛剛一下子喝完一杯琥珀色的無名飲料時,霍·阿·布恩蒂亞擠過一群看得出神的觀眾,向吉卜賽人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吉卜賽人用奇異的眼光瞅了瞅他,立刻變成一灘惡臭的、冒煙的瀝青,他的答話還在瀝青上發出回聲:“梅爾加德斯死啦。”霍·阿·布恩蒂亞聽到這個消息,不勝驚愕,呆若木雞,試圖控制自己的悲傷,直到觀眾被其他的把戲吸引過去,亞美尼亞吉卜賽人變成的一灘瀝青揮發殆盡。然後,另一個吉卜賽人證實,梅爾加德斯在新加坡海灘上患瘧疾死了,屍體拋入了爪哇附近的大海。孩子們對這個消息並無興趣,就拉著父親去看寫在一個帳這招牌上的孟菲斯學者的新發明,如果相信它所寫的,這個膿篷從前屬於所羅門王。孩子們糾纏不休,霍·阿·布恩蒂亞只得付了三十里亞爾,帶著他們走進帳篷,那兒有個剃光了腦袋的巨人,渾身是毛,鼻孔里穿了個銅環,腳跺上拴了條沉重的鐵鏈,守著一隻海盜用的箱子,巨人揭開蓋子,箱子裡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氣。箱子墜只有一大塊透明的東西,這玩意兒中間有無數白色的細針,傍晚的霞光照到這些細針,細針上面就現出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星星。
霍·阿·布恩蒂亞感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孩子們等著他立即解釋,便大膽地嘟嚷說: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鑽石。”
“不,”吉卜賽巨人糾正他。“這是冰塊。”
莫名其妙的霍·阿·布恩蒂亞向這塊東西伸過手去,可是巨人推開了他的手。
“再交五個里亞爾才能摸,”巨人說。霍·阿·布恩蒂亞付了五個里亞爾,把手掌放在冰塊上呆了幾分鐘;接觸這個神秘的東西,他的心裡充滿了恐懼和喜悅,他不知道如何向孩子們解釋這種不太尋常的感覺,又付了十個里亞爾,想讓他們自個兒試一試,大兒子霍·阿卡蒂奧拒絕去摸。相反地,奧雷連諾卻大膽地彎下腰去,將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縮回手來。“這東西熱得燙手!”他嚇得叫了一聲。父親沒去理會他。這時,他對這個顯然的奇蹟欣喜若狂,競忘了自己那些幻想的失敗,也忘了葬身魚腹的梅爾加德斯。霍·阿·布恩蒂亞又付了五個里亞爾,就象出庭作證的人把手放在《聖經》上一樣,莊嚴地將手放在冰塊上,說道: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
第二章
十六世紀,海盜弗蘭西斯·德拉克圍攻列奧阿察的時候,烏蘇娜。伊古阿蘭的曾祖母被噹噹的警鐘聲和隆隆的炮擊聲嚇壞了,由於神經緊張,競一屁股坐在生了火的爐子上。因此,曾祖母受了嚴重的的傷,再也無法過夫妻生活。她只能用半個屁股坐著,而且只能坐在軟墊子上,步態顯然也是不雅觀的;所以,她就不願在旁人面前走路了。她認為自己身上有一股焦糊味兒,也就拒絕跟任何人交往。她經常在院子裡過夜,一直呆到天亮,不敢走進臥室去睡覺:因為她老是夢見英國人帶著惡狗爬進窗子,用燒紅的鐵器無恥地刑訊她。她給丈夫生了兩個兒子;她的丈夫是亞拉岡的商人,把自己的一半錢財都用來醫治妻子,希望儘量減輕她的痛苦。最後,他盤掉自己的店鋪,帶者一家人遠遠地離開海濱,到了印第安人的一個村莊,村莊是在山腳下,他在那兒為妻子蓋了一座沒有窗子的住房,免得她夢中的海盜鑽進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