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為了舉行婚禮,阿·摩斯柯特先生從鄰近的城市請來了尼康諾·萊茵納神父;
由於自己的職業得不到奉承,這老頭兒總是陰陰沉沉。他的皮膚是淺灰色的,幾乎皮包骨,圓鼓鼓的肚子很突出,他那老朽的面孔所顯露的與其說是善良,不如說是憨厚。他準備婚禮之後就返回自己的教區,但他見到馬孔多居民一切無所顧忌的樣子就感到驚愕,因為他們雖然安居樂業,卻生活在罪孽之中:他們僅僅服從自然規律,不給孩子們舉行洗禮,不承認宗教節日。神父認為這塊土地急切需要上帝的種子,就決定在馬孔多再留一個星期,以便給行過割禮的人和異教徒舉行一次洗禮,讓非法的同居合法化,並且給垂死的人一頓聖餐。可是誰也不願聽他的。大家回答他說,他們多年沒有教士也過得挺好,可以直接找上帝解決拯救靈魂的問題,而且不會犯不可寬恕之罪。
尼康諾神父討厭在曠地上繼續布道,決定竭盡全力建築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有聖徒的等身雕像和彩繪玻璃窗,以便羅馬來的人也能在無神論者的中心地區向上帝祈禱。他拿著一個銅盤,四處募捐。人行慷慨布施,可是未能滿足他的要求,因為教堂要有一個大鐘,此種鐘聲能使淹死的人浮到水面。他向大家苦苦哀求,甚至嗓子都啞了,疲乏得骨頭都酸痛了。
一個星期六,他估量捐款甚至不夠做教堂的門,就陷入了絕望狀態。星期天,他在市鎮廣場上搭了個聖壇,象失眠症流行時那樣,拿著一個小鈴鐺,跑遍了所有的街道,招呼人們去參加曠地彌撒。許多人是出於好奇而來的,另一些人是由於無事可干,還有一些人唯恐上帝把他們藐視神父看做是冒犯他自己。就這樣,早上八點鐘,全鎮一半的人都聚在廣場上,尼康諾神父朗誦了福音書,聲嘶力竭地懇求大家捐助。彌撒結束時,在場的人己經開始四散,他就舉起手來要大家注意。
“等一下,”他說。“你們馬上可以得到上帝威力無窮的確鑿證明。”
協助尼康諾神父做彌撒的一個孩子,端來一杯濃稠、冒氣的巧克力茶。神父一下子就把整杯飲料喝光了。然後,他從長袍袖子裡掏出一塊手帕,擦乾了嘴唇,往前伸出雙手,閉上了眼睛。接著,尼康諾神父就在地上升高了六英寸。證據是十分令人信服的。在幾天中,神父都在鎮上來來去去,利用熱騰騰的巧克力茶一再重複升空的把戲,小幫手把那麼多的錢收到袋子裡,不過一個月工夫,教堂的建築就已動工了。誰都不懷疑尼康諾神父表演的奇蹟是上帝在發揮威力。只有霍·阿·布恩蒂亞不以為然。有一天早上,一群人聚在離栗樹不遠的地方,參觀另一次升空表演,他一個人仍然完全無動於衷,看見尼康諾神父連同坐椅一起升到地面上頭以後,他只在自己的凳子上微微挺直身子,聳了聳肩。
“Hocestsimplicissimum(註:拉丁語——這很簡單。這個人發現了物質的第四種狀態。”)霍·阿·布恩蒂亞說。“Homoistestatumguartummate-riaeinvenit.”
尼康諾神父一舉手,椅子的四條小腿同時著地。
“Nego,”神父反駁說。“FactumhocexistenltiamDeiProbatSinedubio.”(註:拉丁語——我否認。這個事實無可辯駁地證明上帝的存在。)
大家這才知道,霍·阿·布恩蒂亞的鬼活其實是拉丁語。尼康諾神父終於發現了一個能夠跟他交談的人,決定利用這種幸運的情況,向這個精神病人灌輸宗教信仰。每天下午他都坐在栗樹旁邊,用拉丁語傳道,可是霍·阿·布恩蒂亞拒不接受他的花言巧語,也不相信他的升空表演,只要求拿上帝的照片當作無可辯駁的唯一證明。於是,尼康諾神父給他拿來了一些聖像和版畫,甚至一塊印有耶穌像的手帕,然而霍·阿·布恩蒂亞加以拒絕,認為它們都是沒有任何科學根據的手工藝品。他是那麼頑固,尼康諾神父也就放棄了向他傳道的打算,只是出於人道主義感情繼續來看望他。這樣,霍·阿·布恩蒂亞取得了主動權,試圖用理性主義的詭譎道理動搖神父的信仰。有一次,尼康諾神父帶來一盒跳棋和棋盤,要霍·阿·布恩蒂亞跟他下棋,霍·阿·布恩蒂亞拒絕了,因為據他解釋,敵對雙方既然在重要問題上彼此一致,他看不出他們之間的爭鬥有什麼意義。尼康諾神父對於下棋從來沒有這種觀點,但又無法把他說服。他對霍·阿·布恩蒂亞的智慧越來越驚異,就問他怎麼會捆在樹上。
“HocestSimplicicissimum,(註:拉丁語:我是瘋子)他回答,”因為我是個瘋子。“
這次談話之後,神父擔心自己的信仰遭到動搖,就不再來看望他了,全神貫注在教堂的建築上。雷貝卡感到自己又有了希望。她的未來是跟教堂的竣工有關係的,因為有一個星期天,尼康諾神父在她們家中吃午飯的時候,曾在全家的人面前說,教堂建成以後,就能隆重而堂皇地舉行宗教儀式了。“最幸運的是雷貝卡,”阿瑪蘭塔說。因為雷貝卡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就天真地微笑著說:
“因為你可以拿自己的婚禮為教堂揭幕啦。”
雷貝卡試圖阻止這樣的議論。她認為建築進度很慢,教堂最快十年才能竣工。
尼康諾神父不同意她的看法:因為信徒們越慷慨,他就越能作出樂觀的估計。雷貝卡心中不快,飯也沒有吃完,而烏蘇娜卻贊成阿瑪蘭塔的想法,答應捐助一大筆款子。加快工程進度。尼康諾神父聲稱:再有這樣一筆捐款,教堂三年就能落成。從那一天起,雷貝卡就不跟阿瑪蘭塔說一句話了,因為她確信,妹妹心裡想的並不象嘴裡說的那麼單純。“算啦,我沒幹更壞的事,”那天晚上她倆之間發生激烈爭論時,阿瑪蘭塔說。“起碼最近三年我不必殺死你。”雷貝卡接受了挑戰。
知道又延期了,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陷入了絕望,但是未婚妻最後向他證明了自己的堅貞。“你啥時候願意,咱們可以離開這兒,”她說。然而皮埃特羅·克列斯比並不是冒險家。他沒有未婚妻那種衝動的性格,但是認為妻子的話應當重視。
接著,雷貝卡採取了更加放肆的辦法。不知哪兒刮來的風吹滅了客廳里的燈,烏蘇娜驚異地發現未婚夫婦在黑暗中接吻。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慌亂地向她抱怨新的煤油燈質量太差,甚至答應幫助在客廳里安裝更加可靠的照明設備。可是現在,這燈不是煤油完了,就是燈芯卡住了,於是烏蘇娜又發現雷貝卡在未婚夫膝上。最後,烏蘇娜再也不聽任何解釋。每逢這個未婚夫來訪的時候,烏蘇娜都把麵包房交給印第安女人照顧,自己坐在搖椅里,觀察未婚夫婦的動靜,打算探出她年輕時就已司空見慣的花招。“可憐的媽媽,”看見烏蘇娜在未婚夫來訪時打呵欠,生氣的雷貝卡就嘲笑他說。“她準會死在這把搖椅里,得到報應。”過了三個月受到監視的愛情生活,皮埃特羅·克列斯比每天都檢查工程狀況,對教堂建築的緩慢感到苦惱,決定捐給尼康諾神父短缺的錢,使他能把事情進行到底。這個消息絲毫沒使阿瑪蘭塔著急。每天下午,女友們聚在長廊上繡花的時候,她一面跟她們聊天,一面琢磨新的詭計。可是她的估計錯了,她認為最有效的一個陰謀也就失敗了;這個陰謀就是掏出臥室五斗櫥里的樟腦球,因為雷貝卡是把結婚的衣服保藏在櫥里的。阿瑪蘭塔是在教堂竣工之前兩個月幹這件事的。然而婚禮迫近,雷貝卡就急於想準備好自己的服裝,時間比阿瑪蘭塔預料的早得多。雷貝卡拉開衣櫥的抽屜,首先揭開幾張紙,然後揭起護布,發現緞子衣服、花邊頭紗、甚至香橙花花冠,都給蟲子蛀壞了,變成了粉末。儘管她清楚地記得,她在衣服包卷下面撒了一把樟腦球,但是災難顯得那麼偶然,她就不敢責怪阿瑪蘭塔了。距離婚禮不到一個月,安芭蘿·摩斯柯特卻答應一星期之內就把新衣服fèng好。一個雨天的中午,鎮長的女兒抱著一堆泡沫似的繡裝走進屋來,讓雷貝卡最後試穿的時候,阿瑪蘭塔差點兒昏厥過去。她說不出話,一股冷汗沿著脊椎往下流。幾個月來,阿瑪蘭塔最怕這個時刻的來臨,因她堅信:如果她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最終阻撓這場婚禮,那麼到了一切幻想都已破滅的最後時刻,她就不得不鼓起勇氣毒死雷貝卡了。安芭蘿·摩斯柯特非常耐心地千針萬線fèng成的緞子衣服,雷貝卡穿在身上熱得直喘氣,阿瑪蘭塔卻把毛線衣的針數數錯了幾次,並且拿織針扎破了自己的手指,但她異常冷靜地作出決定:日期——婚禮之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五,辦法——在一杯咖啡里放進一些鴉片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