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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到這兒來,”他倆說,“因為大家都來嘛。”

    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唯一沒有染上“香蕉熱”的人。她仿佛停留在美妙的青春期,越來越討厭各種陳規,越來越不在乎別人的嫌厭和懷疑,只在自己簡單的現實世界裡尋求樂趣。她不明白娘兒們為什麼要用辱罩和裙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麼複雜,就拿粗麻布fèng了一件肥大的衣服,直接從頭上套下去,一勞永逸地解決了穿衣服的問題,這樣既穿了衣服,又覺得自己是裸體的,因為她認為裸體狀態在家庭環境裡是唯一合適的。家裡的人總是勸她把長及大腿的蓬鬆頭髮剪短一些,編成辮子,別上篦子,紮上紅色絲帶;她聽了膩煩,乾脆剃光了頭,把自己的頭髮做成了聖像的假髮。她下意識地喜歡簡單化,但最奇怪的是,她越擺脫時髦、尋求舒服,越堅決反對陳規、順從自由愛好,她那驚人之美就越動人,她對男人就越有吸引力。奧雷連諾上校的兒子們第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時候,烏蘇娜想到他們的血管里流著跟曾孫女相同的血,就象從前那樣害怕得發抖。“千萬小心啊,”她警告俏姑娘雷麥黛絲。“跟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瞎來,你的孩子都會有豬尾巴。”俏姑娘雷麥黛絲不太重視曾祖母的話,很快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打滾,想爬上抹了油脂的竿子,這幾乎成了十二個親戚之間發生悲劇的緣由,因為他們都給這種忍受不了的景象弄瘋了。正由於這一點,他們來到的時候,烏蘇娜不讓他們任何一個在家裡過夜,而留居馬孔多的那四個呢,按照她的吩咐,在旁邊租了幾個房間。如果有人向俏姑娘雷麥黛絲說起這些預防措施,她大概是會笑死的。直到她在世上的最後一刻,她始終都不知道命運使她成了一個擾亂男人安寧的女人,猶如尋常的天災似的。每一次,她違背烏蘇娜的禁令,出現在飯廳里的時候,外國人中間都會發生騷亂。  

    一切都太顯眼了,除了一件肥大的粗麻布衣服,俏姑娘雷麥黛絲是赤裸裸的,而且誰也不能相信,她那完美的光頭不是一種挑釁,就象她露出大腿來乘涼的那種無恥樣兒和飯後舔手指的快活勁兒不是罪惡的挑逗。布恩蒂亞家中沒有一個人料到,外國人很快就已發覺:俏姑娘雷麥黛絲身上發出一種引起不安的氣味,令人頭暈的氣味,在她離開之後,這些氣味還會在空氣中停留幾個小時。在世界各地經歷過情場痛苦的男人認為,俏姑娘雷麥黛絲的天生氣味在他們身上激起的欲望,他們從前是不曾感到過的。在秋海棠長廊上,在客廳里,在房中的任何一個角落裡,他們經常能夠準確地指出俏姑娘雷麥黛絲呆過的地方,斷定她離開之後過了多少時間,她在空氣中留下了清楚的痕跡,這種痕跡跟任何東西都不會相混:家裡的人誰也沒有覺出它來,因為它早已成了家中日常氣味中的一部分,可是外人立刻就把它嗅出來了。

    所以只有他們明白,那個年輕的軍官為什麼會死於愛情,而從遠地來的那個紳士為什麼會陷於絕望。俏姑娘雷麥黛絲由於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種引起不安的自然力量,她在場時就會激起男人心中難以忍受的慌亂感覺,所以她對待他們是沒有一點虛假的,她的天真熱情終於弄得他們神魂顛倒起來。烏蘇娜為了不讓外國人看見自己的曾孫女,要她跟阿瑪蘭塔一起在廚房裡吃飯,這一點甚至使她感到高興,因為她畢竟用不著服從什麼規矩了。其實,什麼時候在哪幾吃飯,她是不在乎的,她寧願不按規定的時間吃飯,想吃就吃。有時,她會忽然在清晨三點起來吃點東西,然後一直睡到傍晚,連續幾個月打亂作息時間表,直到最後某種意外的情況才使她重新遵守家中規定的制度。然而,即使情況有了好轉,她也早上十一點起床,一絲不掛地在浴室里呆到下午兩點,一面打蠍子,一面從深沉和長久的迷夢中逐漸清醒過來。  

    然後,她才用水瓢從貯水器里舀起水來,開始沖洗身子。這種長時間的、細緻的程序,夾了許多美妙的動作,不大了解俏姑娘雷麥黛絲的人可能以為她在理所當然地欣賞自己的身姿。然而,實際上,這些奇妙的動作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俏姑娘雷麥黛絲吃飯之前消磨時光的辦法。有一次,她剛開始沖洗身子,就有個陌生人在屋頂上揭開一塊瓦:他一瞅見俏姑娘雷麥黛絲赤身露體的驚人景象,連氣都喘不過來人她在瓦片之間發現了他那淒涼的眼睛,並不害臊,而是不安。

    “當心,”她驚叫一聲。“你會掉下來的。”

    “我光想瞧瞧你,”陌生人咕嚕說。

    “哦,好吧,”她說,“可你得小心點兒,屋頂完全腐朽啦。”

    陌個人臉上露出驚異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在悶不作聲地跟原始本能搏鬥,生怕奇妙的幻景消失。俏姑娘雷麥黛絲卻以為他怕屋頂塌下,就儘量比平常洗得快些,不願讓這個人長久處在危險之中。姑娘一面沖洗身子,一面向他說,這屋頂的狀況很糟,因為瓦上鋪的樹葉被雨水淋得腐爛了,蠍子也就鑽進浴室來了。陌生人以為她嘀嘀咕咕是在掩飾她的青睞,所以她在身上擦肥皂時,他就耐不住想碰碰運氣。  

    “讓我給你擦肥皂吧,”他嘟嚷說。

    “謝謝你的好意,”她回答,“可我的兩隻手完全夠啦。”

    “嗨,哪怕光給你擦擦背也好,”陌生人懇求。

    “為啥?”她覺得奇怪。“哪兒見過用肥皂擦背的?”

    接著,當地擦乾身子的時候,陌生人淚汪汪地央求她嫁給他。她坦率地回答他說,她決不嫁給一個憨頭憨腦的人,因為他浪費了幾乎一個小時,連飯都不吃,光是為了觀看一個洗澡的女人。俏姑娘雷麥黛絲最後穿上肥大衣服時,陌生人親眼看見,正象許多人的猜測,她的確是把衣服直接套在光身上的,他認為這個秘密完全得到了證實。他又挪開兩塊瓦,打算跳進浴室。

    “這兒挺高,”姑娘驚駭地警告他,“你會摔死的!”

    腐朽的屋頂象山崩一樣轟然塌下,陌生人幾乎來不及發出恐怖的叫聲,就掉到洋灰地上,撞破腦袋,立即斃命。從飯廳里聞聲跑來的一群外國人,連忙把屍體搬出去時。覺得他的皮膚發出俏姑娘雷麥黛絲令人窒息的氣味。這種氣味深深地鑽進了死者的身體內部:從他的腦殼裂fèng里滲出來的甚至也不是血,而是充滿了這種神秘氣味的玻璃色油:大家立即明白,一個男人即使死了,在他的骸骨化成灰之前,俏姑娘雷麥黛絲的氣味仍在折磨他,然而,誰也沒有把這件可怕的事跟另外兩個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喪命的男人聯繫起來。在又一個人犧牲之後,外國人和馬孔多的許多老居民才相信這麼個傳說:俏姑娘雷麥黛絲身上發出的不是愛情的氣息,而是死亡的氣息。幾個月以後的一樁事情證實了這種說法。有一天下午,俏姑娘雷麥黛絲和女友們一起去參觀新的香蕉園。馬孔多居民有一種時髦的消遣,就是在一行行香蕉樹之間的通道上遛噠,通道沒有盡頭,滿是潮氣,寧靜極了;這種寧靜的空氣是挺新奇的,仿佛是從什麼地方原封不動移來的,那裡的人似乎還沒享受過它,它還不會清楚地傳達聲音,有時在半米的距離內,也聽不清別人說些什麼,可是從種植園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卻絕對清楚。馬孔多的姑娘們利用這種奇怪的現象來做遊戲,嬉鬧呀,恐嚇呀,說笑呀,晚上談起這種旅遊,仿佛在談一場荒唐的夢。馬孔多香蕉林的寧靜是很有名氣的,烏蘇娜不忍心阻攔俏姑娘雷麥黛絲去玩玩,那天下午叫她戴上帽子、穿上體面的衣服,就讓她去了。姑娘們剛剛走進香蕉園,空氣中馬上充滿了致命的氣味,正在挖灌溉渠的一夥男人,覺得自己被某種神奇的魔力控制住了,遇到了什麼看不見的危險,其中許多人止不住想哭。俏姑娘和驚惶失措的女友們好不容易鑽進最近的一座房子,躲避一群向她們兇猛撲來的男人。過了一陣,姑娘們才由四個奧雷連諾救了出來,他們額上的灰十字使人感到一種神秘的恐怖,好象它們是等級符號,是刀槍不入的標誌。俏姑娘雷麥黛絲沒告訴任何人,有個工人利用混亂伸手抓住她的肚子,猶如鷹爪抓住懸崖的邊沿。瞬息間,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使她兩眼發花,她朝這人轉過身去,便看見了絕望的目光,這目光刺進她的心房,在那裡點燃了憐憫的炭火。傍晚,在土耳其人街上,這個工人吹噓自己的勇敢和運氣,可是幾分鐘之後。馬蹄就踩爛了他的胸膛;一群圍觀的外國人看見他在馬路中間垂死掙扎,躺在自己吐出的一攤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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