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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頭幾天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贊同了普遍的觀點,即加斯東是騎自行車的傻瓜,這種想法在他心裡引起一種模糊的同情。後來,當他在煙花館裡對男人的本性進行了更深入的觀察之後,他認識到加斯東的逆來順受是由於縱慾的結果。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確信他的本性正好與他謙卑的舉止相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惡意地懷疑,加斯東所謂的等候飛機也是在作戲。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又想,加斯東並不象他所表現的那麼傻,恰恰相反,他是一個無比沉著、既有才幹而又堅忍的人,打算永遠表示服從,決不說一個“不”字,用假裝的無比順從來使她產生厭倦,陷入她自己織下的羅網,這時他便可一舉戰勝她,使她有朝一日會忍受不了眼前單調無聊的日子,乖乖地自己捲起行李返回歐洲。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最初的憐憫變成了強烈的厭惡。他認為加斯東的招兒是邪惡的,但又那麼有效。他便冒了風險去警告阿瑪蘭塔。烏蘇娜。可是她對他的懷疑只是一笑置之,並沒有注意到這裡面愛情的分量,卻半信半疑地以為是他的忌妒心在作怪。她在打開一個桃子罐頭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指。他衝上來熱心而貪婪地把血吮出來,這使她的脊梁骨一陣發涼,在這之前她根本沒有想到,她對他有一種超過姐弟般的感情。
“奧雷連諾!”她不安地笑道。“你太起勁了,會成為一個吸血鬼的。”
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顧一切,全力以赴了。他在她受了傷的手心上孩童似的輕輕吻了一下,接著便打開隱秘的心扉,傾訴無限的衷情,掏出潛藏在痛苦中的可怕的蠢蟲。他告訴她半夜裡他會醒來,寂寞地獨自流淚,對著她掛在浴室里晾乾的襯衣暗自發愁。他同她談起他曾急切地要尼格羅曼塔象貓一樣地叫喚,在他耳邊嗚咽:加斯東——加斯東——加斯東。他又談起他如何費盡心機搜羅她的香水瓶,這樣他便能夠在為了掙點飯錢而上床的姑娘們脖頸上聞到香水氣味。阿瑪蘭塔·烏蘇娜被他激情的迸發嚇壞了,她不由得蜷起手指,象河蚌肉似的縮回去。她的手已毫不疼痛,也沒有了憐憫的感受,變成了一串綠寶石和黃玉石一樣沒有知覺的骨頭。
“傻瓜!”她吐出了一句話。“我就要乘第一艘船到比利時去了。”
一天下午,阿爾伐羅來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書店,大叫大喊地宣布他的最新發現:一個“動物jì院”。這個地方叫做“金童”,是一個巨大的室外沙龍,那兒至少有二百多隻麻形震耳欲聾地咯咯亂叫,報告時間。舞池周圍的鐵絲網裡,大朵的亞馬遜山茶花叢藏著各種顏色的蒼鷺、肥豬似的鱷魚、十二個響節的蛇,還有披著金鎧潛伏在一座人造小海洋里的海龜。這裡還有一條雪白的大狗,性情溫順,卻是個亂倫的傢伙,為了吃食,它會作出種馬般的舉動。氣氛非常純淨濃郁,那個場所仿佛是剛剛出現的。花枝招展的混血姑娘絕望地守在鮮紅的花叢中,陳舊的唱片播放著早就被塵世樂園裡的人們忘卻了的愛情老調。他們五人參觀夢幻般的室外沙龍的頭一個夜晚,坐在門口柳條搖椅里的一位衣著華麗、沉默寡言的老太婆感到時光仿佛正在迴轉。從走近的五個人中,她看見一個瘦瘦的人,長著韃靼人的顴骨,患著黃疸病,從誕生之日起就永遠標上了孤僻的印記。
“天啊!天啊!”她驚嘆道,“奧雷連諾!”
她又一次看見了奧雷連諾上校,正象戰前很久她在燈光下見到的那樣,也象他在名譽掃地、幻想破滅以後即將流放之前那樣。在那個遙遠的黎明,他來到她的臥室,發出平生第一個命令,要求給他愛情。原來這是皮拉·苔列娜。多年以前,在她已經一百四十五歲時,她就已放棄了有害的計算年齡的習慣。她一直生活在平靜和對往事的回憶中,一直是在一種完全清楚的、確信不疑的未來中生活,而不會受到撲克牌預卜的充滿陷阱的前途不斷滋擾。
從那天晚上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就在他並不認識的高祖母那裡得到了同情和照顧。她一坐上柳條搖椅,就會想起過去,想起當年這一家的興旺和沒落,想起馬孔多昔日的光輝,而這光輝現在已經泯滅了。這時阿爾伐羅正在嘿嘿怪笑地嚇唬鱷魚,阿爾豐索給麻屑編了個怪誕可笑的故事,說一星期之前,這些鳥兒把四個行為不端的顧客的眼珠子啄了出來。加布里埃爾呆在神情憂鬱的混血姑娘的房間裡。
這姑娘沒有收斂錢幣,而在給一位從事走私活動的男朋友寫信。那個男朋友已被邊防警察抓走,目前正在奧里諾科河(在委內瑞拉境內,往東流入大西洋。)對岸蹲監獄。警察讓他坐在一個裝滿了糞便和鑽石的便盆上。這個真正的jì院有一個慈祥的鴇母,正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長期的禁錮期間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感到妙不可言,簡直象是領受到了最美好的情誼,使他再也不想去別處存身了。他打算用話語來解脫自己的負擔,以便有人來割斷纏在他胸上的繩索,但他只是伏在皮拉。苔列娜的大腿上傷心地哭了一通。皮拉·苔列娜讓他哭完,用指尖撫摸著他的頭,他雖然沒有顯露出他是因為情慾而傷心,可她卻一下子猜透了男人自古以來的傷心事。
“好了,孩子,”她安慰他。“你就告訴我,她是誰。”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告訴她之後,皮拉·苔列娜發出一陣大笑,一種胸襟豁達的笑聲,最後就象鴿子咕咕地叫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心中沒有她猜不透的秘密,因為一個世紀的歲月和經驗告訴她,家庭的演變就象一架機器,不可避免地要有反覆,就象一隻輪子,若不是由於無可補救的磨損而需要更換新輪軸,它就會永遠轉動下去。
“不要煩惱,”她笑著說。“不管她在哪兒,她一定會等著你。”
午後一點半,阿瑪蘭塔·烏蘇娜從浴室出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看見她從門口走過,穿著一件衣裙柔軟的浴衣,頭上包著頭巾似的手絹。他幾乎踮著腳尖,趁著醉意趔趔趄趄地尾隨在她身後。正當她解開浴衣時,他踏進了這間幽會用的臥房。她吃了一驚,忙把衣服合上。他一聲不響,向隔壁一指,那間屋門半掩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知道加斯東正在那裡寫信。
“走開,”她小聲說。
第二十章
一個節日的晚上,皮拉。苔列娜守著她那個“天堂”*入口的時候,在一把藤製的搖椅里去世了。遵照死者臨終的意願,八條漢子沒有把她裝進棺材,而讓她直接坐在搖椅里,放進了一個很大的墓穴,墓穴就挖在跳舞場的中央。幾個淚流滿面、臉色蒼白的混血女人,穿上喪服,開始履行魔術般的儀式。她們摘下自己的耳環、胸針和戒指,把它們丟進墓坑,拿一塊沒有刻上名字和日期的大石板蓋住坑穴,而在石板上用亞馬孫河畔的山茶花堆起了一座小丘。然後,混血女人們用毒藥毒死祭奠用的牲畜,又用磚瓦堵住門窗,便各奔東西了;她們手裡提著自己的小木箱,箱蓋背面裱糊著石印的聖徒畫像、雜誌上的彩色圖片,以及為時不長、不能置信、幻想出來的情人照片,這些情人看上去有的象金剛大漢,有的象食人野獸,有的象紙牌上漫遊公海的加冕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