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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均為美國城名。)
有一天,等候飛機等得不耐煩的加斯東,把一些必需的東西和所有的信件裝進一個箱子,暫時離開馬孔多回布魯塞爾去了,他打算把特許證和執照交給一個德國飛機設計師之後,就乘飛機回來,那個德國飛機設計師向政府當局提供了一項比加斯東自己的設計更宏偉的設計規劃。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在第一夜的愛情之後,開始利用加斯東外出的難得機會相聚,但這些相聚總是籠罩著危險的氣氛,幾乎總是被加斯東要突然歸來的消息所打斷。他們只好竭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他倆只是單獨在一起時,才置身於長期受到壓抑的狂熱的愛情中。這是一種失去理智、找害身體的情慾,這種情慾使他們始終處於興奮的狀態,甚至使得墳墓里的菲蘭達驚得發抖。每天下午兩點,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兩點,在儲藏室里。都可聽到阿瑪蘭塔·烏蘇娜的號叫聲和聲嘶力竭的歌聲。“我覺得最可惜的是咱們白白失去了那麼多的好時光,”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笑著說。她瞧見螞蟻正在把花園劫掠一空,正在用屋子裡的樑柱解除它們初次感到的飢餓;她還瞧見它們象迸發的熔岩似的重新在長廊里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慾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直到螞蟻出現在她的臥室里,她才動手去消滅它們。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擱下羊皮紙手稿,不離開房子一步,只是偶爾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一對情人失去了現實感和時間觀念,搞亂了每天習慣的生活節奏。為了避免在寬衣解帶上浪費不必要的時間,他們關上門窗,就象俏姑娘雷麥黛絲一直嚮往的那副走路模樣,在屋裡走來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里。有一次在浴室的池子裡親熱時,差一點被水淹死。他們在短時期內給房子造成的損害比螞蟻還大:弄壞了客廳里的家具,撐破了那張堅韌地經受了奧雷連諾上校行軍中一些風流韻事的吊床,最後甚至拆散了床墊,把裡面的蕊子掏出來放在地板上,以便在棉絮團上相親相愛。雖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作為一個情人,在瘋狂的愛情上並不遜於暫時離開的加斯東,但在極樂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慘狀的卻是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她特別輕率的創造才能以及難以滿足的情慾。她在愛情上傾注了不可遏止的一切精力,就象當年她的高祖母勤奮地製作糖動物一樣。阿瑪蘭塔·烏蘇娜望著自己的發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來,笑得忘乎所以,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變得越來越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因為他的愛是一種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為烏有的愛。不過,他倆都掌握了愛情上的高度技巧,在他們熾熱的激情耗盡之後,他們在疲倦中都得到了能夠得到的一切。
阿瑪蘭塔。烏蘇娜總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刻給加斯東覆信。在她看來,他是陌生而遙遠的,根本沒有想到他可能回來。在最初的一封信里,他告訴她說,他的合伙人確實給他發過飛機,只是布魯塞爾的海上辦事處把飛機錯發到坦噶尼喀轉交給了馬孔多出生的一些人了。這種混亂造成了一大堆麻煩,單是取回飛機就可能花上兩年時間。於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排除了丈夫突然回來的可能性。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跟外界的聯繫,除了同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通信之外,只有從鬱鬱寡歡的藥房女店主梅爾塞德斯那兒了解到加布里埃爾的消息。起先這種消息還是實在的。
為了留在巴黎,加布里埃爾把回來的飛機票兌換成一些錢,又賣掉了在多芬街上一家陰暗的旅館門外撿到的舊報紙和空瓶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難想到朋友的樣子:現在他穿的是一件高領絨線衫,只有到了春天蒙帕納斯*路邊咖啡館裡坐滿一對對情人時,他才會從身上脫下這件絨線衫,為了對付飢餓,他在一個散發著花椰菜氣味的小房間裡,白天睡覺,晚上寫東西,據說羅卡馬杜爾*就是在那個房間裡結束一生的。但是沒過多久,加布里埃爾的消息漸漸渺茫了,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來信也漸漸稀少了,內容也憂鬱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他們兩人的思念不知不覺跟阿瑪蘭塔·烏蘇娜對她丈夫的思念一樣了。一對情人沉浸在環顧無人的世界中,對他們來說,每天唯一的、永恆的現實就是愛情。
*法國地名。
*羅卡馬杜爾,現代阿根廷作家胡里奧·柯塔薩爾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倆幸福得失去知覺的這個王國里,箭一般地射來了加斯東將要回來的消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睜著眼睛,面面相覷,他們擱心自問時,才明白他倆已經結為一體,寧死也不願分離了。
於是,阿瑪蘭塔·烏蘇娜給丈夫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充滿了矛盾:她向加斯東保證說,她很愛他,十分希望重新見到他,但同時又承認她怎樣受到了命運的不幸安排,沒有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就活不下去,跟他倆的擔憂相反,加斯東回了一封平靜的信,幾乎象是父親寫的信,整整兩頁紙提醒他們防止變化無常的感情,信的結尾毫不含糊地祝願他倆幸福,就象他自己在短暫的夫妻生活中感到的那樣。加斯東的行為完全出乎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意料。她認為自己給了丈大託詞,使丈夫拋棄了她,任命運去支配她。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半年以後,加斯東從利奧波德維爾*又寫了封信給她,說他終於重新找回了飛機,信里除了要她把他的自行車寄去之外,並沒有什麼其他內容,因為在他看來,他留在馬孔多的一切,只有自行車才是唯一珍貴的。這封信使她更加惱火,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耐心地勸慰大發雷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竭力向她表示他能成為一個跟她同甘共苦的好丈夫,加斯東留下的錢快要用完時,各種日常的操心事就落到了他倆身上,一種休戚與共的感情把他倆緊緊地聯結在一起——這種感情雖然沒有那種令人目眩、吞噬一切的情慾力量,卻能使他倆象情慾最熾烈時那樣相親相愛,無比幸福。在皮拉·苔列娜去肚的時候,他們已經在等待自己的孩子了。
*薩伊城名。
懷孕期間,阿瑪蘭塔·烏蘇娜曾想用魚脊骨編制一些項鍊去賣,可是除了梅爾塞德斯買去大約一打之外,其他主顧一個也沒找到。奧雷連諾·布思蒂亞這才第一回明白過來,他那語言上的才能、淵博的知識以及罕見的記性(他能把那些似乎是他不熟悉的遙遠的地方和各種瑣碎事情一一記住),都跟他妻子收藏的世代相傳的首飾箱一樣無用,想當初單是箱裡首飾的價值大概就抵得上馬孔多最後一批居民的全部存款。但他倆終於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阿瑪蘭塔·烏蘇娜既沒有失去良好的情緒,也沒有失去愛情上的創造才能,卻養成了飯後坐在長廊上的習慣,仿佛要把晌午時刻昏昏欲睡、浮想聯翩的神態保持下去似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陪伴著她。有時他倆就那麼默默無語、面對面地坐到深夜,彼此凝望著休息。在這種恰然自得的沉靜中,他倆的愛情仍跟早先在響聲不停的廖戰中一樣熾烈。只是渺茫的未來使他倆的心靈總是轉向過去。他倆常常憶起失去的天堂中連綿不斷的雨景;他們怎樣在院子的水塘里僻哩啪啦地戲水,怎樣打死一隻只蜥蠍,把它們掛在烏蘇娜身上;怎樣跟烏蘇娜老太婆逗樂,假裝要活埋她的樣子。這些回憶向他們揭示了一條真理,從他們能夠記事的那一刻起,他倆在一塊兒就始終是幸福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想起,有一天午後,她走進首飾作坊,菲蘭達向她悅,小奧雷連諾不知是誰家的孩子,他是從一個漂在河上的柳條筐里撿來的。在他倆看來,這個解釋不足為信,但是他倆沒有更可靠的材料來代替這種說法,在探討了一切可能性之後,他倆深信不疑的一點是,菲蘭達決不可能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母親。阿瑪蘭塔·烏蘇娜傾向於這樣一種看法:他可能是佩特娜·柯特生的兒子,但關於這個婦人的情況,她記得的僅僅是各種污穢醜惡的流言蜚語,所以這種猜測在他們心裡不免引起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