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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阿卡蒂奧回到父母家裡差不多隻過了一年,就變賣了銀制的枝形燭台和一隻裝飾著徽記的便盆——老實說,這便盆上只有徽記才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在房子裡集合起一些野男孩,並給他們充分的自由,在最熱的晌午時刻,他讓他們在花園裡跳繩,在長廊上大聲唱歌,在安樂椅和沙發上翻筋斗,他自己卻在這一夥跟那一夥之間轉來轉去,教他們各種禮節。這時,他已經脫掉牛仔褲和真絲襯衫,穿了一套從阿拉伯人小店裡買來的普通西服,不過還繼續保持著倦怠的神態和教皇的風度。孩子們象從前梅梅的女伴們一樣,很快就熟悉了整座房子。每到深夜,都能聽到他們的饒舌聲、唱歌聲、打紅雀聲——整座房子好象一所寄宿學校,住著一群放蕩不羈的孩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發現這一點,可是小客人們不久就闖到梅爾加德斯的房間前面。有一天早晨,兩個野男孩猛地拉開房門,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只見一個骯里骯髒、頭髮蓬亂的人坐在桌子旁邊鑽研羊皮紙手稿。男孩們不放貿然進去,但從此卻對這個古怪的陌生人發生了興趣。他們在門外唧唧咕咕,不時往鎖孔里窺視,把各種髒東西從氣窗扔進房間,有一次還拿洋釘從外面把門窗釘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花上整整半天工夫給自己開闢一條出路。由於沒有懲罰孩子們玩的把戲,姑息了他們,他們的膽子更大了。有一次,趁奧雷連諾。  

    布恩蒂亞在廚房的時候,四個男孩鑽進他的房間,企圖毀掉羊皮紙手稿。不想他們剛一抓起發黃的稿卷,一股無形的力量一下子把他們提了起來,把他們一個個懸在空中,直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來,從他們手裡奪回了羊皮紙手稿。從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有打擾過他了。

    這四個男孩已經進入少年時代,可是還穿著短褲,霍。阿卡蒂奧的外表就由他們裝扮。早晨他們比別人來得早,給他刮鬍子,用熱毛巾給他摩擦身子,給他修剪和磨光手指甲、腳趾甲,給他灑花露水。當他仰面朝天地漂在浴池裡、思念阿瑪蘭塔的時候,他們偶爾也爬進浴池去,從頭到腳給他洗澡,然後用毛巾給他擦乾身子,撲點滑石粉,給他穿上衣服。在這四個男孩當中,有一個男孩長著淡褐色頭髮,眼睛象兔子似的,仿佛用粉紅色玻璃製成,平時還留下來過夜。這孩子對霍。阿卡蒂奧依依不捨,在霍·阿卡蒂奧因氣喘病失眠時,都不離開他,陪著他在一個個漆黑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有一天半夜,在烏蘇娜的臥室里,他們忽然發現水泥地面的fèng隙里冒出一道奇異的金光,似乎有個地下太陽把臥室的地面變成了閃閃發亮的櫥窗。為了弄清這是怎麼回事,根本無需點燈,他們只是在烏蘇娜床鋪的角落裡,在升起的光最亮的地方,稍稍揭起幾塊裂fèng的石板一看;石板下出現一個地窖,原來這就是奧雷連諾第二那麼苦惱而又頑固地尋找的地窖。地窖里放著三隻帆布袋,用一條銅絲拴著,裡面總共七千二百四十個金幣,它們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猶如一塊塊燒紅的炭。  

    寶藏的發現仿佛是黑夜中迸發的一片亮光。然而,霍。阿卡蒂奧並沒有去實現自己窮困時代夢寐以求的理想,也沒有帶著這突然降臨的財富回羅馬去,卻把父母的房子變成了一片荒棄的樂土。他更新了臥室里的絲絨窗簾和天蓋形花帳幔,又叫人在浴室里用石板鋪地,用瓷磚砌牆。餐廳里擺滿了糖漬水果、熏制腊味和醋醃食物。關閉的儲藏室又啟開了,裡面放著葡萄酒和蜜酒;這些飲料都裝在一隻只箱子裡,箱子是他親自從火車站領回來的,上面寫著霍·阿卡蒂奧的名字。有一天夜裡,他跟自己的四個寵兒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續到天亮。早晨六點,他們光著身子走出臥室,把浴池裡的水放掉,裝滿了香檳酒。男孩們一齊撲進浴池,好似一群小鳥在布滿一層香氣泡的金黃色天空中嬉戲。霍。阿卡蒂奧仰臥一旁,沒有參加他們喧囂的歡樂。他盡情地漂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睜著眼睛懷念阿瑪蘭塔。男孩們很快就玩累了。他們一窩蜂似地擁進臥室,在那兒扯下絲絨窗簾,把它們當作毛巾擦乾身子,又打打鬧鬧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鏡子,然後大家一下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亂中掀掉天蓋形花帳幔。霍。阿卡蒂奧回來時,只見他們縮作一團,象睡在一艘沉船的殘骸之間,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是由於他面前出現的一片毀滅景象,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可憐和厭惡,一場破壞性的縱酒把他的心都劫掠一空了。霍·阿卡蒂奧記得,在一隻箱子底兒上,跟粗毛衣服以及禁絕肉慾和懺悔用的各種鐵器一起,存放著一些藤條。他連忙抄起一根藤條,瘋子般地大聲號叫,使出對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勁抽打自己的這些寵兒,把一群野男孩趕出了房子。臥室里只剩了他一個人,他累得喘不過氣來,氣喘病又發作了,這次發作持續了好幾天。等到發作過去,霍。阿卡蒂奧已經奄奄一息。在受盡折磨的第三天,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來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房間裡,請他幫忙到附近哪一家藥房去為他買一些止喘粉。這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二次上街。他只跑了兩條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藥房,蒙著灰塵的櫥窗里擺滿了一隻只貼有拉丁文標籤的陶瓷瓶。一個象尼羅河水蛇那樣神秘而美麗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奧記在一片小紙上的藥名,把藥賣給了他。這一次,在微弱的淡黃燈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沒激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絲毫的好奇心。霍·阿卡蒂奧正在思索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會不會逃跑,不料他氣急敗壞地回來了,拖著兩條因為長時間奔波已經軟弱無力的腿。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周圍的世界顯然漫不經心,過了幾天,霍·阿卡蒂奧就不顧母親的囑咐,准許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上街。”他回答。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繼續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鑽研羊皮紙手稿,逐漸把它全部譯了出來,儘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霍·阿卡蒂奧經常把一片片火腿,把一些使人嘴裡留下春天餘味的花狀糖果,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房間裡;有兩次,他來的時候,甚至還拿著一杯上等葡萄酒。霍。阿卡蒂奧並不想了解羊皮紙手稿,他總覺得那是一本只適合古代文人閱讀的閒書,但他對這個被人忘卻的親戚卻很感興趣,沒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見的學問和深奧的知識。原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懂得英文,在研究羊皮紙手稿的間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國百科全書,象看長篇小說一樣,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關於羅馬,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可以侃侃而談,好象一個在那兒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奧起先把這歸因於他看的百科全書,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親戚還知道許多不可能從百科全書上汲取的東西:譬如物價。問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些情況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認識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覺得驚異,他只是從遠處望見霍·阿卡蒂奧在一個個房間裡踱來踱去,但是在有所了解以後,才知道他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樣。他發現霍,阿卡蒂奧不但善於笑,偶爾還會情不自禁地懷念這座房子昔日的宏偉氣派,看見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難過地嘆氣。兩個同血統的單身漢這樣接近,距離友誼自然還遠,可是這樣接近畢竟排遣了他倆的無限孤獨,他們倆既分離又聯合。現在,霍·阿卡蒂奧可以去找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請他幫助解決一些迫切的問題,因為霍。阿卡蒂奧本人對這些事情毫無辦法,簡直不知道怎麼處理,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奧的同意,可以坐在長廊上看書,收讀阿瑪蘭塔·烏蘇娜繼續以從前那種一本正經的態度寫給他的信,使用霍·阿卡蒂奧從前不讓他進去的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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