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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奧雷連諾第二並不放棄自己的勘探。儘管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似乎只有依靠紙牌的預卜了,但他加固了搖搖欲墜的房基,用石灰漿填滿了裂fèng,又在房屋兩邊繼續挖掘。在這兒,他挖到了下一年六月的第二個星期,雨終於開始停息。雨雲消散,每一天都可能放晴了。事情果然如此。星期五下午兩點,吉祥的紅太陽普照大地,它象磚頭一樣粗糙,幾乎象水那樣清澈。從這一天起,整整十年沒有下雨。
馬孔多成了一片廢墟。街道上是一個個水潭,污泥里到處都露出破爛的家具和牲畜的骸骨,骸骨上長出了紅百合花一-這是一群外國佬最後的紀念品,他們匆忙地來到馬孔多,又匆忙地逃離了馬孔多。“香蕉熱”時期急速建築起來的房屋已經拋棄了。香蕉公司運走了自己所有的東西。在鐵絲網圍著的小鎮那兒,只留下了一堆堆垃圾,那一座座木房子,從前每天傍晚涼台上都有人無憂無慮地玩紙牌,也象被狂風颳走了,這種狂風是未來十二級颶風的前奏;多年以後,那種颶風註定要把馬孔多從地面上一掃而光。在這一次致命的狂風之後,從前這兒住過人的唯一證明。是帕特里西婭。布勞恩忘在小汽車裡的一隻手套,小汽車上爬滿了三色繭。霍。
阿布恩蒂亞建村時期勘探過的“魔區”,嗣後香蕉園曾在這兒繁榮起來,現在卻是一片沼澤,到處都隱藏著爛掉的樹根,在遠處露出的地平線上,這片海洋在好幾年中仍然無聲地翻著泡沫。第一個禮拜日,奧雷連諾第二穿著乾衣服,出門看見這個市鎮的樣子,感到十分驚愕。雨後活下來的那些人——全是早在香蕉公司侵入之前定居馬孔多的人——都坐在街道中間,享受初露的陽光。他們的皮膚仍象水藻那樣微微發綠,下雨年間滲進皮膚的儲藏室霉味還沒消失可是他們臉上卻露出愉快的微笑,因為意識到他們土生土長的市鎮重新屬於他們了。輝煌的土耳其人街又成了昔日的樣子,從前,那些浪跡天涯的阿拉伯人,穿著拖鞋,戴著粗大的金屬耳環,拿小玩意兒交換鸚鵡,在千年的流浪之後在馬孔多獲得了可靠的棲身之所。現在,下雨時擺在攤子上的貨品已經瓦解,陳列在商店裡的貨品已經發霉,櫃檯已被白蟻至壞,牆壁已給潮氣侵蝕,可是第三代的阿拉伯人卻坐在他們的祖輩坐過的地方,象祖輩一樣的姿勢,默不吭聲,泰然自若,不受時間和自然災害的支配,死活都象患失眠症以後那樣,或者象奧雷連諾上校的三十二次戰爭以後那樣。面對著毀了的賭桌和食品攤,面對著殘存的靶場,面對著人們曾在那裡圓夢和預卜未來的一片瓦礫的小街小巷,阿拉伯人依然精神飽滿,這使奧雷連諾第二覺得驚異,他就用往常那種不拘禮節的口吻詢問他們,他們依靠什麼神秘的力量才沒給洪流沖走,沒給大水淹死;他從這家走到那家,一再提出這個問題,到處都遇到同樣巧妙的微笑。同樣沉思的目光以及同樣的回答:
“我們會游泳。”
在全鎮其他的居民中,僅僅佩特娜·柯特一個人還有阿拉伯人的胸懷。畜欄和馬廄在她眼前倒塌了,但她沒有泄氣,維持了自己的家。最近一年,她一直想把奧雷連諾第二叫來,寫了一張張字條給他,可他回答說,他不知道哪一天回到她的家裡,但是不管怎樣,他準會帶著一袋金幣到她家裡,用它們來鋪臥室的地面。
那時她就冥思苦想,希望找到一種能夠幫助她忍受苦命的力量,但她在心裡找到的只是憤恨,一種公正的、無情的憤恨,於是她發誓要恢復情人浪費的和暴雨毀掉的財產。她的決心是那麼堅定,奧雷連諾第二收到最後一張字條之後過了八個月,終於來到了佩特娜。柯特家裡,女主人臉色發青,披頭散髮,眼睛凹陷,皮膚長了疥瘡,正在一片片紙兒上寫號碼,想把它們做成彩票。奧雷連諾第二不勝驚訝,默不做聲地站在她面前,他是那麼瘦削和拘謹,佩特娜·柯特甚至覺得,她看見的不是跟她度過了整整一生的情人,而是他的孿生兄弟。
“你瘋啦,”他說。“你想用什麼抽彩?難道用屍骨嗎?”
於是,她要他到臥室里去看看,他看見了一匹騾子。騾子象它的女主人一樣瘦骨嶙峋,但也象她一樣堅定、活躍。佩特娜。柯特拼命飼養它,再也沒有干糙、玉米或樹根的時候,她就把它安頓在她的臥室里,讓它去嚼棉布床單、波斯毯子、毛絨被子、絲絨窗簾以及主教床上的帳幔,這種帳幔是金線刺繡的,裝飾了絲線做成的穗子。
第十七章
八月里開始颳起了熱風。這種熱風不但窒息了玫瑰花叢,使所有的沼澤都乾涸了,而且給馬孔多生鏽的鋅板屋頂和它那百年杏樹都撒上了一層灼熱的塵土。下雨的時候,烏蘇娜意識中突發的閃光是十分罕見的,但從八月開始,卻變得頻繁了。
看來,烏蘇娜還要過不少日子才能實現自己的諾言,在雨停之後死去。她知道自己給孩子們當了三年多的玩偶,就無限自憐地哭泣起來。她拭淨臉上的污垢,脫掉身上的花布衣服,抖掉身上的干蜥蜴和癩蛤蟆,扔掉頸上的念珠和項鍊,從阿瑪蘭塔去世以來,頭一次不用旁人攙扶,自己下了床,準備重新投身到家庭生活中去。她那顆不屈服的心在黑暗中引導著她。無論誰看到她那顫巍巍的動作,或者突然瞧見她那總是伸得與頭一般高的天使似的手,都會對老太婆弱不禁鳳的身體產生惻隱之心,可是誰也不會想到烏蘇娜的眼睛完全瞎了。但這並沒有妨礙烏蘇娜發現,她從房子第一次改建以來那麼細心照料的花壇,已被雨水沖毀了,又讓奧雷連諾第二給掘過了,地板和牆壁裂開一道道fèng,家具搖搖晃晃,全褪了色,房門也從鉸鏈上脫落下來。家中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消沉和沮喪的氣氛。烏蘇娜摸著走過一間間空蕩蕩的臥室時,傳進她耳里的只是螞蟻不停地啃蝕木頭的磁哦聲。蛀蟲在衣櫃裡的活動聲和雨天滋生的大紅螞蟻破壞房基的安全聲。有一次,她打開一隻衣箱,箱子裡突然爬出一群蟑螂,裡面的衣服幾乎都被它們咬破了,她不得不求救似的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叫來。“在這樣的廢墟上怎能生活呢?”她說。“到頭來這些畜生會把咱們也消滅的,”從這一天起,烏蘇娜心裡一刻也沒寧靜過。清早起來,她便把所有能召喚的人都叫來幫忙,小孩子也不例外。她在太陽下曬乾最後一件完好無損的外套和一些還可穿的內衣,用各種毒劑突然襲擊蟑螂,趕跑它們,堵死門fèng和窗框上白螞蟻開闢的一條條通路,拿生石灰把螞蟻直接悶死在洞穴里。由於懷著一種力圖恢復一切的狂熱願望,烏蘇娜甚至來到那些被遺忘的房間跟前。她先叫人清除了一個房間裡的垃圾和蜘蛛網,在這個房間裡,霍·阿。布恩蒂亞曾絞盡腦汁,不遺餘力地尋找過點金石。
接著,她又親自把士兵們翻得亂七八糟的首飾作坊整理一番;最後,她要了梅爾加德斯房間的鑰匙,打算看一下裡面的情況,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在自己死亡之前是絕對禁止人們走進這個房間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尊重他的意願,試圖用一些妙計和藉口促使烏蘇娜放棄自己的打算。但是老太婆固執己見,決心消滅房中偏僻角落裡的蟲子,毅然決然地排除了她碰到的一切困難,三天之後便達到了目的——打開了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房間裡發出沖鼻的臭氣,烏蘇娜抓住門框,才站穩了腳跟。然而她立即想起,這房間裡放著為梅梅的女同學買的七十二隻便盆,想起最初的一個雨夜裡,士兵們為了尋找霍·阿卡蒂奧第二,搜遍了整座房子,始終沒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