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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兒坐坐,”他回答。“等候我的送葬隊伍過去。”
可見,由於俏姑娘雷麥黛絲的加冕,奧雷連諾的名字雖然重新出現在大家嘴裡,但這種情況引起的不安卻是沒有現實根據的,然而許多人卻持另外的看法。馬孔多的居民們不知道臨頭的悲劇,都興高采烈地糜集在市鎮廣場上。狂歡節的熱勁兒已經達到了高潮,奧雷連諾第二終於如願地扮成了一隻老虎,在亂嘈嘈的人群中行進,吼叫得聲音都啞了;這時,從沼澤地伸來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一大群化裝的人:他們用金光閃閃的轎子抬著一個無比美麗的女人。馬孔多的居民們一下子摘掉了自己的面具,竭力想看清這個光耀奪目的女人。她戴著綠寶石王冠,披著貂皮斗篷,仿佛真正擁有合法的權力,而不止是一個用金屬片和皺紙假扮的女王,不少的人相當敏銳,懷疑這是一個詭計。然而,奧雷連諾第二立即克服了自己的慌亂:他宣布新來的人為貴賓,並且以所羅門王的智慧把俏姑娘雷麥黛絲和冒充的女王放在同一個台座上。到了半夜,扮成貝都英人(註:阿拉伯遊牧民族)的外來者參回了狂歡,甚至用壯觀的焰火和雜技表演豐富了遊藝節目,他們的表演使得大家想起了早已忘卻的吉卜賽人的高超技藝。忽然,在狂歡的高潮中有人打破了脆弱的平衡。
“自由黨萬歲,”這人叫道。“奧雷連諾上校萬歲!”
槍彈的閃光遮沒了焰火的光彩,恐怖的叫聲壓倒了音樂,狂歡變成了混亂,多年以後人們還說,那個冒牌女王的衛隊其實是一小隊正規軍,在貝都英人華麗的斗篷裡面藏著政府發給的卡賓槍。政府在一道特別通告中否定了這一指責,並且答應對這一流血事件進行徹底的調查。可是真相始終未弄清楚。普遍的說法是,女王的衛隊沒有受到任何挑釁,就在隊長的暗示下展開戰鬥隊形,向人群無情地開火。恢復平靜以後,鎮上已經沒有一個假扮的貝都英人,廣場上卻躺著死者和傷者:九個小丑、四個哥倫比亞人、十六個紙牌老K、一個魔鬼、三個樂師、兩個法國紳士和三個日本皇后(註:這些都是化裝的人物)。在一片混亂中,霍·阿卡蒂奧第二設法救出了俏姑娘雷麥黛絲,而奧雷連諾第二卻把冒牌女王抱回家中,她的衣服已經撕破,貂皮斗篷沾滿了血。她叫菲蘭達。德卡皮奧,是從全國五千名最美的女人中選出的頭號美女,他們答應宣布她為馬達加斯加女王,就送她到馬孔多來了。烏蘇娜照顧她就象照顧親生女兒一樣。鎮上的人不僅沒有懷疑她的清白無辜,反而同情她的天真。大屠殺之後過了六個月,當傷者已經康復、公墓上最後的花朵已經枯萎時,奧雷連諾第二就到一個遙遠的城市去找菲蘭達·德卡皮奧,因為她是跟她父親住在那兒的。隨後,他把她帶到了馬孔多,舉行了整整二十天的熱鬧婚禮。
第十一章
過了兩個月,他倆的夫妻關係幾乎完結,因為奧雷連諾第二為了安慰佩特娜·柯特,給她拍了一張穿著馬達加斯加女工服裝的照片。菲蘭達知道這樁事情以後,把自己的嫁妝放同箱子,沒跟任何人告別一聲,就離開了馬孔多。經過長時間卑躬屈節的央求,奧雷連諾第二答應改正錯誤,才把妻子請回家裡,於是又和情婦分手了。
佩特娜。柯特相信自己的力量,沒有表露任何憂慮。因為奧雷連諾第二是靠她成為男子漢大丈夫的。她把他弄出梅爾枷德斯的臥室時,他還是個小孩子,跟現實生活沒有接觸,滿腦子幻想,是她使他在世上訂一席之地的。他生來沉默、孤僻,喜歡獨個兒冥思苦想,而她卻使他形成了完全相反的性格:活潑開朗,容易與人接近:她使他有了生活樂趣,讓他養成了尋歡作樂和揮霍無度的習慣,終於把他徹底地變成了她從少女時代就幻想的男人。後來他結婚了——凡是男人遲早都要結婚嘛。他很久都不敢把他準備結婚的事告訴她。在這樁事兒上,他的作法完全象個孩子:他經常冤枉地指責她,想些話來氣她,希望她自己跟他決裂。有一天,奧雷連諾第二又不公正地責備她時,她繞過了他的圈套,作了恰當的回答。
“把事兒說穿吧,”佩特娜·柯特說,“你想跟女王結婚。”
奧雷連諾第二假裝惱怒,說他受到了誤解和冤枉,就不再來她家裡了。佩特娜·柯特一刻也沒失去野獸休息時的那種平靜,聽著傳到她耳里的婚宴上的樂曲聲、銅號聲和發狂的喧聲,仿佛這一切不過是奧雷連諾第二又一次的瞎胡鬧罷了。有人對她表示同情,她卻泰然自若地微笑作答。“甭擔心,”她向他們說。“女王是聽我指揮的。”有個女鄰居勸她在失去的情人像前點起蠟燭祈禱,她卻自信而神秘地說:
“讓他回來的那支蠟燭,是永遠不熄滅的。”
正如她的預料,蜜月一過,奧雷連諾第二就回到了她的家裡,他領來了他的一些老朋友和一位巡迴攝影師,還帶來了菲蘭達在狂歡節穿的衣服和血污的貂皮斗篷。在酒宴的歡聲中,奧雷連諾第二把佩特娜·柯特打扮成女王,宣布她為馬達加斯加唯一的終身統治者,給她拍了照,並且把照片贈給了一夥朋友。佩特娜·柯特不僅立即同意參加這場遊戲,而且衷心憐憫自己的情人,覺得他想出這種不太尋常的和解方式,一定費了不少腦筋。晚上七點,她仍然穿著女王的衣服,把奧雷連諾第二接上了床。他結婚還不到兩個月,可是佩特娜。柯特立即發覺,他的夫妻生活過得並不美滿,於是她感到了報復以後的一種酣暢。然而,兩天以後,奧雷連諾第二不敢親自前來,只派了一個中間人來,跟她商談他倆分離的條件,這時佩特娜。柯特明白自己需要的耐心比預料的更大了,因為她的情人似乎準備為了面子而犧牲她。然而,即使這個時候,佩特娜。柯特也沒改變自己的平靜樣兒。她滿足奧雷連諾第二期望的屈從態度,只是證實了大家對她的認識:她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的女人。她留作紀念的只有情人的一雙漆皮鞋——照他自己的說法,他是打算穿著它躺進棺材的。佩特娜。柯特拿破布把皮鞋包上,放進箱子,就準備耐心等待了。
“他遲早準會回來的,”她向自己說,“哪怕為了穿這雙皮鞋。”
她並沒有象她預料的等候那麼長久。其實,奧雷連諾第二新婚之夜就已明白,他回到佩特娜·柯特身邊會比穿漆皮鞋的需要早得多:問題在於菲蘭達不象是這個世界的女人。她生長在離海一千公里的一座陰暗城市裡,在幽靈徘徊的黑夜,還可聽見總督的四輪馬車轔轔地駛過鵝卵石街道。每天傍晚六時。這座城市的三十二個鐘樓都響起了淒涼的喪鐘。在一幢墓碑式的石板砌成的莊園房子裡,是從來透不進陽光的。庭院中的柏樹,花園中滴水的晚香玉拱頂,臥室中褪了色的窗帷,都發出死沉沉的氣息。直到少女時代,從外界傳到菲蘭達耳里的,只有鄰家悒鬱的鋼琴聲,那兒不知什麼人總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自願放棄午睡的樂趣。母親躺臥病榻,在彩繪玻璃透進的灰撲撲的陽光下,她的面孔顯得又黃又綠;菲蘭達坐在母親床邊,聽著和諧的、頑強的、勾起愁思的樂曲,以為這樂曲是從遙遠的世界傳來的,而她卻在這兒疲憊地編織花圈。母親在寒熱病再次發作之後已經滿身是汗,仍然向她講了她們家昔日的顯赫。菲蘭達還完全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她看見一個漂亮的白衣女人穿過花園向教堂走去。這個瞬間的幻象特別使她心潮激盪,因為她突然覺得自己完全象是這個陌生女人,仿佛這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只是在二十年後。“這是你的曾祖母——女王,”母親向她解釋,一面咳嗽一面說。“她是在花園裡修剪晚香玉時被它的氣味毒死的。”多年以後,菲蘭達重新感到自己很象曾祖母時,卻懷疑童年時代的幻象,可是母親責備她的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