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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認識得太遲了,”他向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說。“當初如果我讓他們槍斃了你,就是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這樣,慶祝會舉行的時候,布恩蒂亞家沒有任何人參加。慶祝會和狂歡節相遇是十分偶然的,可是誰也無法排除奧雷連諾上校腦海里的執拗想法,他認為這種巧合也是政府的預謀,目的是加重對他的奚落。在僻靜的作坊里,他聽到了軍樂聲、禮炮聲和鐘聲,也聽到了房子前面片斷的演說聲,因為人家正以他的名字給街道命名,面發表一通演說。奧雷連諾上校氣得沒有辦法,眼裡噙滿了淚水,自從失敗以來,他第一次感到遺憾的是,他已沒有青年時代的勇氣,去發動流血的戰爭,消滅保守制度最後的遺蹟。慶祝的喧鬧還沒停息,烏蘇娜就來敲作坊的門。
“別打擾我,”他說。“我正忙著咧。”
“開門,”烏蘇娜的聲音聽起來挺平靜。“這跟慶祝會沒啥關係。”
於是,奧雷連諾上校挪開門閂,使看見了十六個男人,面貌、體型和膚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有一副孤僻模樣兒;根據這模樣兒,在地球上任何地方都能馬上認出他們的身份。這些人都是他的兒子。他們是被慶祝會的傳聞吸引來的,來自沿海地帶最遙遠的角落,事先並沒有彼此商量,甚至互相還不認識。他們全都自豪地取了“奧雷連諾”這個名字,加上自己母親的姓,新來的人使烏蘇娜高興,卻叫菲蘭達惱怒,他們在這座房子裡度過的三天中,把一切翻了個底兒朝天,仿佛這裡發生了一場大戰,阿瑪蘭塔在舊紙堆里找到了一個筆記本兒,烏蘇娜曾在裡面記下了這些人的名字。生日、洗禮日以及住址。藉助這份名冊,可以憶起二十年戰爭,從這份冊子上,可以知道上校長時期的生活:從那天早晨他率領二十個人離開馬孔多人追蹤起義的怪影起,到他裹著凝血的毛毯最後口到家裡為止。奧雷連諾第二沒有放過機會用香擯酒和字風琴熱烈歡迎親戚們,這個歡迎會可以說是對那個倒霉狂歡節的回答。客人們把家中一半的盤碟變成了碎片;他們追趕一頭公牛,打算縛住它的腿時,又把玫瑰花叢踩壞了,並且開槍打死了所有的母雞,強迫阿瑪蘭塔跳皮埃侍羅。克列斯比悒鬱的華爾茲舞,要俏姑娘雷麥黛絲穿上男人的短褲衩,爬上一根抹了油脂的竿子,甚至把一隻骯髒的豬放進飯廳,絆倒了菲蘭達;
然而,誰也沒有抱怨這些破壞,因為顛覆整座房子的地震是能治病的,奧雷連諾上校最初不信任地接待他的一群兒子,甚至懷疑其中幾個的出身,但對他們的怪誕行為感到開心,在他們離開之前,給了每人一條小金魚。孤僻的霍。阿卡蒂奧第二卻邀請他們參加鬥雞,結果幾乎釀成悲劇,因為許多奧雷連諾都是鬥雞的行家,馬上就識破了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欺騙勾當。奧雷連諾第二看出,親戚眾多,大可歡宴取樂,就建議他們留下來跟他一塊兒幹活,接受這個建議的只有奧雷連諾·特里斯特一人,他是一個身軀高大的混血兒,具有祖父那樣的毅力和探索精神;他曾遊歷半個世界尋求幸福,住在哪兒都是無所謂的。其他的奧雷連諾雖然還沒結婚,但都認為自己的命運已經註定。他們都是能工巧匠、家庭主角、愛好和平的人。
星期三,大齋的前一天,上校的兒子們重新分散到沿海各地去之前,阿瑪蘭塔要他們穿上禮拜日的衣服,跟她一塊兒到教堂去。他們多半由干好玩,不是因為篤信宗教,給帶到了聖壇欄杆跟前,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在每人額上用聖灰畫了個十字。回家之後,其中最小的一個打算擦掉十字,可是發現額上的記號是擦不掉的,就象其他兄弟額上的記號一樣。他們使用了冷水和肥皂、沙子和擦刷、浮石和鹼水,始終消滅不了額上的十字。相反地,阿瑪蘭塔和教堂里其餘的人,毫不費勁就把自己的十字擦掉了。“那樣更好嘛,”烏蘇娜跟他們分別時說。“從現在起,每一個人都能知道你們是誰了,”他們結隊離開,前面是奏樂的,並且放鞭炮,給全鎮留下一個印象,仿佛布恩蒂亞家族擁有足以延續許多世紀的後代。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在鎮郊建了一座冰廠,這是發瘋的發明家霍·阿。布思蒂亞夢想過的。
奧雷連諾·特里斯特來到馬孔多之後幾個月,大家都已認識他、喜歡他,他就在鎮上到處尋找合適的住所,想把母親和一個沒有結婚的妹妹(她不是上校的女兒)接來;他感到興趣的是廣場角落上一間不合格局的破舊大房子,這房子好象無人居住。他打聽誰是房子的主人,有人告訴他說:這房子是不屬於任何人的,從前住在裡面的是個孤零零的寡婦,用泥土和牆上的石灰充飢,在她死前的最後幾年,有人在街上只見過她兩次,她戴了一頂別著小朵假花的帽子,穿了一雙舊式銀色鞋子,經過廣場,到郵局上給一個主教寄信。奧雷連諾。特里斯特打聽出來,跟寡婦住在一起的只有一個冷酷的女僕,這女僕殺死鑽到房裡的狗、貓和一切牲畜,把它們的屍體扔到銜上,讓全鎮的人都聞到腐臭氣味。自從太陽把她扔出的最後一個屍體變成了乾屍,已過了那麼多的時間,以致大家相信:女主人和女僕在戰爭結束之前很久就死了,如果說房子還立在那兒,那只是因為早已沒有嚴峻的冬天和暴風。門上的鉸鏈已經鏽蝕,房門仿佛是靠蛛網系住的,窗框由於潮濕而膨脹了,長廊洋灰地面的裂fèng里長出了雜糙和野花,晰蠍和各種蟲十爬來爬去——一切都似乎證明這兒起碼五十年沒有住人了。其實,性急的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無需這麼多的證明就會鑽進屋子去的。他用肩膀把大門一推,一根朽木就無聲地掉到他的腳邊,隨著塌下的是一團塵土和白蟻窩。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停在門檻邊,等待塵霧散去,接著便在屋子中央看見一個極度衰竭的女人,仍穿著前一世紀的衣服,禿頭上有幾根黃髮,眼睛依然漂亮,但是最後一點希望的火星已經熄滅,由於孤獨的生活,她的臉上已經布滿了皺紋。
看見另一個世界的這種幻影,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異常驚愕,好不容易才看出這女人正拿一支舊式手槍瞄準他。
“請您原諒,”他低聲說。
她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堆滿了破舊東西的房間當中,仔細地審視這個肩膀寬闊、額上劃了十字的大漢,透過一片塵霧,她看見他立在昔日的迷霧裡:背上挎著一桿雙筒槍,手裡拎著一串兔子。
“不,看在上帝面上,”她用嘶啞的聲音說。“現在讓我回憶過去的事就太殘酷啦。”
“我想租一間房子,”奧雷連諾·特里斯特說。
於是,婦人重新舉起手槍,穩穩地對準他的灰十字,毅然決然地扣住扳機。
“滾出去!”她命令道。
傍晚,吃晚飯時,奧雷連諾·特里斯特把這樁事情告訴家裡的人,烏蘇娜驚駭地哭了,“天啊,”她抓住腦袋,叫道。“她還活著!”
時光,戰爭,日常的許多災難,使她忘記了雷貝卡。時時刻刻感到雷貝卡還活著的,只有鐵石心腸的、衰老的阿瑪蘭塔一個人。每天早晨,當她在孤單的床上懷著冰冷的心醒來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用肥皂擦洗萎縮的胸脯和千癟的肚子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穿上漿硬的白色裙子和老婦的緊身胸衣時,她想到雷貝卡;當她在手上更換贖罪的黑色繃帶時,她也想到雷貝卡。經常,任何時候,在最高尚的時刻和最卑賤的時刻,不管她是否睡著了,她都想到雷貝卡;孤獨的日子使她清理了往事的回憶:拋棄了實際生活在她心中積聚的一大堆引起愁思的垃圾,而使另一些最痛苦的回憶變得更加純淨和永恆起來: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從她那兒知道雷貝卡的。每一次,她倆經過破舊的房子時,阿瑪蘭塔都要絮絮叨叨地把雷貝卡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或者可恥的事情說給她聽,企圖用這個辦法促使俏姑娘同樣憎恨雷貝卡,讓這種積怨在她阿瑪蘭塔死後也延續下去,但是她的企圖最終遭到了失敗,因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對於情場糾葛是無動於衷的,尤其是別人的情場糾葛。然而,烏蘇娜一想到雷貝卡就會產生與阿瑪蘭塔相反的感覺:她腦海里的雷貝卡沒有一點壞處。這個可憐的小姑娘是同她父母的骸骨袋子一起來到馬孔多的,她的形象勝過了別人對她的中傷,儘管有入說她不配成為布恩蒂亞家族的人。奧雷連諾第二認為,他們應當把她接回家來,並且照顧她,可是由於雷貝卡的頑固不化,他的良好願望沒有實現:她為了獲得孤身獨處的特權,已過了多年貧苦的生活,就不願拿這種特權去換取別人施捨之下的晚年了,去換取別人假惺惺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