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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五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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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孤兒中有三家「五姐弟」,地震後,他們都留在塵土飛揚的廢墟上。沒有送往外地,是因為他們還能互相照顧,還有一個勉強能稱作「家」的家。16歲的張鳳敏,當時就是那樣一個特殊家庭的「家長」。她的家庭成員有:15歲的大妹張鳳霞,13歲的二妹張鳳麗,8歲的孿生姐弟張學軍和張鳳琪。剛從廢墟中鑽出來的那一刻,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那瘦弱的肩頭已經壓上了一副山一樣的擔子。她呆呆地站著,不知道喊,不知道哭,不知道父母親雙雙死去這件事意味著什麼。看到被人從咽氣的母親懷中找出來的小弟,她的第一反應竟是:怎麼這樣髒!滿頭的灰……一把拉過小弟,四處去找自來水洗頭。直到聽見人喊:「到這會兒還要什麼乾淨!地震啦!哪兒還有水!」鳳敏才木然地停下腳。不是夢,不是,是真的。爸爸媽媽的屍體就在路邊躺著,他們好像睡著了一樣地離去了。他們一句話也沒留下,一句也沒有……
一個溫暖的家庭被砸碎了。父母全是開灤職工,父親張子義還是唐山礦的行政科長。一個小康之家,父母對孩子有著一片溫情。為什麼被砸碎的偏偏是這樣一個家庭?為什麼老天獨獨選中了一個嬌弱的少女來承擔那千斤重擔呢?弟弟妹妹們站在張鳳敏的身後,他們眼巴巴地望著大姐,16歲的姐姐也在眼巴巴地望著他們。瘦小的大妹鳳霞,她過去總愛無憂無慮地說笑,今後還有誰能給她歡樂呢?小臉兒黃黃的二妹鳳麗,過去總愛拉著媽媽的衣角,忸怩,撒嬌,她還是個「藥罐子」,弱不禁風,今後她要是病倒了該怎麼辦呢?小妹鳳琪,還是個十足的小娃娃,剛上小學一年級,她不愛言語,過去只有媽媽知道她的心思,可今後呢?……最叫人揪心的是小弟。張家生了這麼些個姑娘,為的就是等他這個寶貝小子。張鳳霞還記得,小弟小妹在鄉下老家出生時,先問世的是小妹。當時父親正在外屋焦急地走來走去,一聽說生的又是女兒,他氣得一甩手就要往門外走。只聽大夫叫:「別走別走!還有一個——子!」父親哈哈大笑,摟著鳳霞跑到村里大喊大嚷,架大鍋,搬大桌,擺酒請客,燃鞭放炮,恨不得把全村人請到屋裡來……
這就是小弟的生活基調:討喜,受寵,被視若掌上明珠,因而他是全家最嬌的一個孩子。他在家裡和父親一起享受「男人待遇」,飯桌上,母親和女兒們吃一樣菜,他和父親吃另一樣菜——能常常吃到牛肉、西紅柿炒雞蛋,還能喝上一口酒。他是個「小皇帝」,可現在,他那小小的宮殿還剩下了什麼呢?只有一片廢墟,一片廢墟啊……
和多數唐山孤兒一樣,最後,張家五姐弟得到了街道鄰居和救災部隊的關心和幫助。他們穿上了救濟衣裳,吃上了救濟糧食,住上了部隊給蓋的簡易房。天涼了,部隊戰士給醃了滿滿一缸鹹菜;暴風雨之夜,一位師長親自下令派人來為他們加固屋頂。軍隊的新聞幹事趕來了,拍照,寫稿,要把五姐弟在震後的「幸福生活」登到報上去。巨大的災難,真能這樣輕易地被「幸福」所替代麼?再不完整,再弱小,這也是一個家庭。
地震後,感情變得粗糙、生活節奏變得匆忙的人們,他們注意不到隱藏在這個小小家庭深處的、那些微乎其微卻又無比沉重的困難,注意不到幾個孩子支撐一個家庭的艱辛。當大姐鳳敏第一次生爐子,熏得淚流滿面、嗆得咳嗽不止的時候;當老二鳳霞為給姐弟們領一份幼兒食品(雞蛋卷),而去和有的大人爭吵的時候;當幾個姑娘為縫一床褥子而發愁,一連折斷了四根大針還把手指扎破的時候,人們能夠體會她們的苦澀麼?人們能夠聽到幾根支撐不住屋頂的纖細的小柱子,所發出的「咔咔」的斷裂聲麼?「姐!我不吃你烙的餅!」小弟把一塊烙糊了的餅狠狠摔在滿面菸灰的鳳敏面前,我要吃媽媽烙的那種兩面黃嘎嘎的餅!」「姐不會烙……」「那我就不吃飯!」「你走吧,」鳳敏生氣了,哪家烙的餅好,你到哪家吃去!」八歲的小弟果真捆了一卷衣服走了,在外面流浪了兩天才回來。「姐!給我買個小收音機!」他在街頭看見剛剛恢復售貨的小攤子上,正在出售從廢墟中扒出來的還黏著泥土的「半導體」。「姐沒錢……」「你有,從媽媽的抽屜里扒出來的!」「這點錢……唉,咱們以後怎麼活呀?」鳳敏磨破了嘴皮,才使弟弟相信那些收音機是砸壞了的,是從死屍身邊扒來的。她給弟弟找來小人書、破破爛爛的玩具,還拿出解放軍送的花尼龍襪,親手給他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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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大震前後的國家地震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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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工作者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些刻骨銘心的日子:一雙雙逼視著的灼人的眼睛;一具具表情各異的死難者的屍體;那些孩子……都在他們心頭留下了抹不去的烙痕。然而,還有著的,便是那強咽下去的深深的委屈。雨點般飛來的石塊。舉著扁擔追來的大漢。髒話。唾沫。……他們的汽車被砸了。他們的儀器被扔了。人們拒絕回答他們的調查,反而要他們回答自己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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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死他們!疼死他們!槍斃他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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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炎熱、壓抑、動盪不寧的日子裡,唐山廢墟上常常可以看到這樣一些人:他們負罪似地低著頭,疲憊、憔悴、痛苦;腳上的翻毛皮鞋灌了鉛一般,滯重地、緩慢地、機械地踩在殘磚碎瓦之上;緘默無語的臉孔上積滿灰土,顏色沉重。他們很少與人交談,即使開口,聲調也是低低的,對於毀滅和死亡的理性反應,似乎正被一股更有力的情緒有意識地壓抑著。此刻,只有極熟悉他們並理解他們的人,才能從他們充血的眼睛裡知道,創傷和震動猶如另一座廢墟,正死死壓在他們心上。他們沒日沒夜走著,看著,工作著。圖紙、捲尺、標杆。工作服上的標記:地球物理所」、地質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