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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唐山大地震到「SARS」疫潮(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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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文學、我們的新聞,有責任去把人類的痛苦如實地記錄下來。我從事過中國自然災害史的研究,在一些科學家和作家、記者朋友的共同幫助下,我參與主編了一部叫做《20世紀中國重災百錄》的書,我們的口號是:「為了遠離災難,我們走近災難。」我們要把1900年一直到1999年,100年間中國發生的災害,一個一個搞清楚。
我們現在這個地方,離銅鑼灣很近,大家知道銅鑼灣那片海就是避風塘。大家試想一下,如果在香港發生一次有成千上萬人遇難的自然災害是什麼景象。這就是在1906年9月18日的颱風。香港早在1882年已經開始掛風球報告颱風消息了,但是偏偏1906年的颱風毫無跡象,什麼跡象都沒有,一個外國神父還駕船,在青衣一帶傳道呢!突然颱風到來,造成極大的傷亡,當時銅鑼灣的船都打成了碎片,銅鑼灣避風塘全漂滿了碎船的木板,人可以在避風塘里的碎船板上走來走去,災情如此慘重,一萬人傷亡。除了唐山大地震,中國還發生過很多傷亡慘重的災害。在唐山大地震僅僅一年之前,還發生了1975年可以稱之為世界最大的水庫垮壩慘案。由於淮河大水,兩個特大水庫、十幾個中型水庫、100個小型水庫同時潰決,河南駐馬店地區完全是一片汪洋,有一個縣全部沉沒在水底,京廣鐵路停車100多天,巨大的火車車廂都被衝到幾十公里之外。
20世紀在中國還發生過多次類似SARS這樣的疫潮,比如說1910年,清朝末年,發生了東北特大鼠疫。那次鼠疫跟這次SARS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首先動物傳給人類,第二是飛沫傳染疾病,第三是肺科的疾病,第四是沿交通線迅速地擴散,第五造成嚴重的地區性恐慌,第六是跨國界的,俄羅斯和中國都發生問題,第七是政府採取了隔離措施。很多事情非常的相似。最後全世界在中國召開了萬國鼠疫大會,不簡單的。
大家知道,1988年上海發生了「A肝」——A型肝炎,這個「A肝」,跟這次的SARS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它在時間上非常相似,元旦開始出現,春節形成高潮,春天爆發,然後又突然消失。當然,有一點不同:肝炎是人類有認識的,有疫苗可以防範。但是1988年的這麼大的一場肝炎,發病的高峰每天有一萬個病例新增,上海的醫院根本沒有充足的病床可以供病人住院。這次「A肝」總共導致40萬人染病,引致40多人死亡,肝炎啊,直接死亡40多人。大家再想一想,在物質貧困時代,中國人,得肝炎是得不起的,喪失勞動力啊,但是,我要告訴大家,今天你要在報紙上去尋找它的數據,你會找不到,輕描淡寫,沒有多少。
我們來說一說這次的SARS。熒幕上是我的朋友——《中國青年報》的記者賀延光在SARS中間拍的一幅照片。賀延光拍了幾千幅有關SARS的照片。談到中國對於SARS的報導,賀延光說,災害就是災害,死亡就是死亡,為什麼我們的報導里,你看不到這種死亡的真相?這樣賀延光就拍下了這張照片:一個病人剛剛死去,旁邊是一個無奈的醫生。
大家知道4月20日衛生部長張文康、北京市市長孟學農下台了。下台了以後,在北京的報紙上,前一時期的寂靜無聲,變成了震耳欲聾的「非典」的報導。4月23日這一天,《中國青年報》的頭版,在「非典時期的怕和愛」專欄登了一篇文章,是一個北大學生的來信。我把這個來信給大家念一遍,它的題目叫《請為我的父母祈禱》。這個大學生的文章說:4月21日晚,父母把我叫回了家,吃飯時他們告訴我,他們所在的醫院,已經被北京市衛生局指定為SARS專門接收醫院了,一個星期之內將清空所有的病人,集中所有的醫護人員,專門救治「非典」病人。他們叫我回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並讓我帶夠衣服和錢,叫我以後不要回家了,他們也會被封閉在醫院,不能出來,什麼時候能出來,也是未知數。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晴空霹靂一般,當時不知說什麼好,半天說出一句:你們會不會感染上?可是誰都知道,趕上這事的醫生的感染率是相當高的。我想讓他們辭職不幹了,我說,以後我上班養活你們!父母只是笑笑,說我孩子氣。由於他們都在一個醫院工作,所以可以享受只去一個人到醫院的待遇。(就是她父母同在一家醫院,就可以一個人去SARS病區,一個人不去。)當我要求他們只去一個人時,他們幾乎同時說:「我去!」父親說,他是一家之主,有責任承擔這個危險;而母親說,如果只有一個人去的話,那就是她去。他們就在飯桌上就這麼平靜地爭著,而我的心就像被刺破了一樣,我不相信我的家有一天會要面臨這種生死抉擇。他們讓我決定誰去,我快要哭出來了,感到極度的無助和傷心,我喊著:「無論你們誰染上,咱們這個家就算要完了!你們誰也不許去!」最後母親慈祥地看著我,說了一句我一想起來就要流眼淚的話:「你以後會有你自己的家庭的,你已經長大了。」母親說這句話時那慈祥平和但又不容置疑的口氣,讓我心碎欲裂:「我和你爸爸這麼多年的夫妻了,誰去都不放心,就像你現在不放心我們一樣。所以叫你回來之前,我們已經決定了,兩個人都去。比起那些孩子還小的同事,我們感到幸運多了。」此時我的叫喊、我的眼淚已經無濟於事,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我又一次求他們放棄這個工作,不要去,我現在打工掙的錢三個人夠用了。父親說,他做了三十多年的醫生,在這種國難當頭的時候,決不能愧對「醫生」這個稱號,這是最起碼的職業道德。我不知道怎麼辦了,坐在那裡傻傻地發呆。電話響起來,是父親醫學院的同學聽說了這個消息,打電話來問候。父親還在電話中說,要是他「光榮」了(內地的話就是說如果他遇難了),就是他們這個班第一個為醫療事業獻身的人。母親安靜地給我收拾東西,我本來每周都回家,但這次,他們給我帶夠了換洗的衣服,我只能這樣回學校了。一想到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才能見到我的父母,我就淚如泉湧。街上各色各樣的行人,有的跟父母一起出來,去超市購物。我想我的家本來也同他們是一樣的,我的父母下班後也會去超市,去菜市場討價還價,他們本來不是什麼崇高的偉人,他們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是這個時候他們忠於自己的職責而已。我多年來養成的玩世不恭、叛逆不羈,在瞬間土崩瓦解。我多想再聽我媽媽的嘮叨,而不是從今天起為他們擔驚受怕,有家不能回。我現在真的不知怎麼辦才好,回到實驗室坐在計算機前發呆,每到吃飯時就忍不住流眼淚。我親愛的朋友,請為我的父母祈禱,祝他們平安好嗎?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謝謝你們,祝你們和你們的父母都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