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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傷的軍人押著帶傷的囚犯,帶傷的囚犯又在廢墟上奮力搶救奄奄一息的普通人:首先是那些看守所的幹部,幹部家屬;再往遠處去就是小街小巷裡的群眾。囚犯們和所有在廢墟上的救險者一樣,手忙腳亂,焦灼萬端。他們似乎都已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和所有的救援者一樣,小心翼翼地抱出那些受傷的孩子,扶出那些嚇呆了的老人。每當扒出遇難者的屍體,都忍不住發出輕輕的嘆息。豁出來了!他們拼盡全身力氣在撬,在搬,在扛。滿手是血痕,滿臉是汗水雨水和成的泥漿。當搬撬重物的時候,他們還喊起了高亢的號子。「快!那邊還有人在哭!」「快!抬個門板來!」「來呀!這老爺子不行了!」幾位犯人圍在看守所炊事員高師傅身邊,只見高師傅臉色鐵青,似乎已經斷氣。可是他們還抱著一線希望,一個因盜竊被捕的年輕犯人,一遍又一遍為他做著嘴對嘴人工呼吸,直到確信高師傅已經死亡。他們找塊手巾蓋上高師傅,又向有呼救聲的地方跑。「法院宿舍!法院宿舍!」看守人員在喊。「醫生!有沒有醫生?」老百姓在叫。王××是一位醫生,他曾在行醫時犯過流氓罪。此刻,他不停地為傷員包紮傷口,固定斷肢,不時大聲吆喝著搬運傷員的要領。當他聽到看守所一位副所長的呻吟聲時,又立刻趕到他的身邊。副所長剛剛被救出來。他被砸懵了,「懵」之中也並未忘記自己的使命和職責,當他看到四周那些奔忙的囚犯,不禁大聲驚叫:「快來人!快給市公安局掛電話!我們這兒情況危急!……啊!……啊!」他呻吟著。他的膀胱被砸傷,此時脹痛難忍。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沒有導尿管。有人回去找代用的小管,可是當他兩手空空地歸來的時候,他愣住了:王××正跪在副所長的身邊,用嘴一口一口地吮吸,地下已有一灘血尿。整整一天啊,這支刺刀下的救險隊伍,沒有一刻停歇。囚犯們無言地苦幹著,人們只是偶爾能聽見幾個人的對話:「比海城還厲害啊!」「怎麼沒預報呢?」「唉,家裡人還不知咋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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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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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把刺刀其實是管不住分散在廢墟上的這一群囚犯的,可是囚犯們沒有忘記有一道無形的警戒圈。直到黑夜降臨,唐山市公安局準備把犯人押解到外地去時,看守人員才發現少了三名囚犯。這三名囚犯在搶救完周圍的人之後,豁出命跑回家去搶救自己的父母姐妹了。其中兩名,在處理完家事之後又主動到公安局自首。返回了看守所。還有一個正在他家的廢墟上忙碌,公安局的摩托車開到了。當囚犯們還在看守所四周的廢墟上救險的時候,看守所已開始將受重傷的軍人、幹部和囚犯向外轉運。負責轉運的公安幹部田國瑞,在當時採取了一個被人認為是「冒險」的舉措:開車的司機是囚犯,照料傷員的三個人也是囚犯。沒有辦法啊。生命垂危的傷員需要趕快得到醫治,整個看守所的犯人需要趕緊找到一個合適的轉移地點。可是找到了一輛破舊的「嘎斯51」,卻沒有司機。當時,田國瑞像渾身著了火似的,在破車前一圈圈轉著。那時「流氓犯」龔××就在不遠的地方瞧著他。「田法官!如果你允許,我試試……」田國瑞打量著龔××。那是一張表情淡漠的臉,一雙冷冷的眼睛。他像是猶豫了許久,才低聲說出這句話。田國瑞想起,這小伙子是退伍軍人,當兵時就是司機,許多險路他都跑過。他是一個不怕死、敢冒險的人。「他們,會死的。」龔××見田國瑞沒有做聲,又指指在地下呻吟的傷員。「好吧。」田國瑞下了狠心,你得老老實實,這是立功的機會!」汽車發動了。一段不尋常的里程。車上,三名囚犯在照看著血跡斑斑的傷員,而傷員中疼得滿頭汗珠的看守所副所長和一名砸斷了手指的警衛部隊班長,也用警惕的目光監視著那三名囚犯。駕駛室內,田國瑞一隻手比比劃劃給龔××指路,一隻手一刻也沒有離開腰間的五九式手槍。市內的醫院毀了。近郊的豐潤縣被傷員擠滿了。汽車徑直向北,向北。
龔××仔細看著路面。為了使傷員少受顛簸之痛,他每每繞過那些坑窪、凸突的地方。他努力開得平平穩穩,既不突然加速,也不突然剎車。雨來了。好密的雨點啊。雨點飄進車內,傷員們在瑟瑟發抖。有人在敲駕駛室頂棚。「田法官!田法官!他們要凍壞的!」喊叫的人是囚犯李××。他因「詐騙」被捕。他對探出頭來的田國瑞說:「前面有個部隊營房,我有熟人,我去借幾件大衣!」田國瑞無法躊躇了又冷又痛的副所長正在車上呻吟。他允許李××前去,但厲聲警告他絕不許逃跑。當李××急急地跑去,而垂頭喪氣地空著手返回時,田國瑞還一直未想到會發生什麼事。李××傷心地低著頭。他的那些依然在軍營中服役的戰友,怎麼也不相信會派一個正在服刑的囚犯來借軍大衣。怎麼解釋也無濟於事,人們甚至用警惕的目光審視他。他回來了。
不知道對誰的震動更大一些。李××沉默著不再說話。田國瑞卻狠狠地罵了一句:「搞什麼名堂?!」他的臉板著,不知在罵誰。汽車又繼續向前開去。傷員們一直被送到遵化縣城。夜晚,汽車返回唐山,但卻無法進城。車被攔在西北井,抬上來滿滿一車受傷的老百姓。「怎麼辦?」龔××低聲問田國瑞。「還能怎麼辦?」看守所那邊還有一大堆囚犯、傷員,可是田國瑞知道急也沒用。「走!再送遵化!」深夜,老式的「嘎斯51」疲倦地喘著,又從長城嶺下的遵化縣城開出來。龔××一天沒吃沒喝,不停地開車,他的頭開始發暈,他竭力睜大雙眼,可是眼皮還在打架。整整一天一夜了,鑽出廢墟,搶救傷員,長途運送……沒有吃喝,沒有喘息。他雙手抓不緊方向盤。汽車似乎在公路上扭擺開了。刺耳的剎車聲!一輛被壓扁的自行車旁,躺著一個滿頭是血的行人。龔××和田國瑞都從瞌睡中被嚇醒了。龔××幾乎帶著哭腔在喊道:「我壓死人了,我壓死人了,我罪上加罪了……」他頓時像發了瘋似的向那人撲去。當他和田國瑞發現那人只是被碰破了頭時,立刻又把他抬上車,送回遵化。唐山就在這一片混亂中,迎來了悶熱的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