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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9日/時間依據趙各莊礦為恢復生產,於8月9日派人下井,一名青工在八道巷曾聽到人聲。出於恐怖,他逃走了。到八道巷的時間已經沒法摸清了。但按前面過程估計,那會兒應該是8月6日或7日。經過800米「馬路」的攀登,我們已經一點勁兒也沒了。從八道巷再往七道巷去,馬路」口誰也不知在哪兒。老陳:摸車去。」我們摸到了載人運輸車,五個人分別進了三個車廂,躺下了。這時的情緒是麻木的。我們想,反正是一死,等著吧。老陳怕我們鑽到難受的事裡出不來,就和我們聊天。老陳:你們在家都吃過什麼最好的東西?」老毛:肉包子。」小李:水餃。」王樹禮:餡餅。」王文友:糕點。」老陳:「小李、小王,你倆要上去,一定要好好干。你倆歲數小,工作時間還長著呢。」老毛:你們兩個娃,每月工資開支怎麼花?」王:給奶奶買水果。」李:給爸爸打酒。」更餓了。八道巷的水臭。喝不下。我們當時第一是想吃。王樹禮:「要能上去,第一件事是奔食堂,有剛出籠的大饅頭最好,要沒,喝粥也行,粥也沒,哪怕是撿點西紅柿尾巴、瓜尾巴吃,也管點事兒。要死,吃飽了死,當個飽死鬼。」李寶興:「上去,只要管飽,窩頭就大蔥也行。吃飽喝足再說。光灌涼水,真受不了哇!」毛東儉:「我就想去食堂喝面粥,去就吃,身上沒帶糧票也不怕,等吃完再說,先欠著帳好了。」我們正議論著,發現老遠有燈光。我們都喊了起來:「來人吶———我們是采五的!」燈光突然不見了,像是被我們嚇回去的。等我們追上去,早沒人影了。後來聽說,9號,礦上為恢復生產,派人下來,一個青工到八道巷,聽見人聲,他當是鬼,嚇跑了。希望,又沒了。8月9日~8月11日那是獲救前的最後三天。日子變得簡單了,就是等待。一線希望。老陳說,有人就有救。冷。極冷。凍僵了。五人擠進一節車廂。除一人在門口放哨,觀察巷道盡頭,繼續等待燈光,其餘的人都緊緊地抱在一起。身上的熱量都不多了。這時候我們已經不知道時間,就這樣抱在一起。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睡過覺,我們知道不能睡啊,得睜著眼等待。  

    8月11日中午12點整這個時間我們是後來知道的——來人了!一串燈光直衝我們而來了,領頭的是技術科的羅老爺子羅履常。我們一齊撲上去,哭著撲上去,可那時已經喊不出聲了,有氣無聲,老羅用礦燈一照,說:這不是采五的人嗎?」他問:你們知道今兒幾號了嗎?」「哪知道啊?」「8月11日啦,半個月啦!早琢磨你們死了,沒想到你們還活著。」15天啦,我們也沒想到,我們也沒想到啊!我離開趙各莊礦時,正是下午。冬日的陽光下,一座座矸子堆成的黑乎乎的山,就像一座座冷峻地沉默著的黑色金字塔。直到那輛「羅馬」車開出很遠很遠,我還能看見那尖尖的塔頂。對這幾位活著走出廢墟的渴望者的採訪結束了。可是激動之中,同時又出現了另一種難以說清的深深的缺憾。當我乘坐的車重返唐山市區,平靜地穿過當年曾是屍山處處的街心時,那種缺憾便像膨脹了似的越發顯得沉重。我想起了一位死者,一位名叫豐承渤的姑娘,想起了她未能倖免的死,也想起了關於她的一些傳說。她是陸軍二五五醫院的一名護士,大震發生的時候,她正在二樓病區值夜班。她所在的三層樓整個兒倒塌了。一天一夜之後,有人從外面打穿了幾層樓板,鑿出了一個小洞,發現她還活著。但她的身體卻被殘酷地夾在一塊巨大的樓板和一個鐵床架中間,下半身死死地嵌入亂石中,上半身完好無損。她就那麼站著。戰友們拼命扒開碎石,撬開雜木,可是他們無法掀動那塊樓板。這時,整個唐山災區還沒有開進一台吊車。所有的鍬和鎬都無濟於事。豐承渤年輕的身子就像被一雙惡魔的巨爪攔腰掐攥著,絲毫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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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天:最後的五個男子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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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才20歲。戰友們都哭了。「能截肢嗎?」有人問。「不行,」一個外科醫生說,沒條件輸血,一截肢就死。」豐承渤好像沒有聽見這些對話,一天一夜,折磨得她像是累了。她臉色蒼白,把頭斜搭在自己的臂彎上,依然用淡淡的笑容向著圍住她落淚的戰友。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等著。那天值夜班前,她剛剛洗過澡,蓬鬆的黑髮還沒有來得及梳理,正披在她白色的護士服上。沒有比看著一位姑娘死去更殘忍的了。有人忍著悲痛送來了半個西瓜,用小勺一口一口地餵她。戰友們的心都碎了。她們一個一個輪流鑽進小洞去陪伴她,看望她,眼看著小豐支持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昏過去。「真是太慘了。」她的一位戰友告訴我,當她最後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她的好朋友張淑敏正在她的身邊。「小豐,你還需要做什麼?」豐承渤想說什麼,已經發不出聲音。張淑敏懂了。含著淚,她以十指為梳,一點一點梳理小豐散亂的頭髮。誰都知道,小豐是個愛美的姑娘。在那個年代,對她的評價可不怎麼好,據說她主要的缺點是「愛美」,「不艱苦」,愛用香皂洗臉,愛在額前做個「劉海」什麼的。那一天,這位愛美的姑娘就在好友為她梳理頭髮後死去了。她顯得很安靜,像是睡去了,永遠地睡著了。由於那塊無法挪動的樓板,小豐的遺體又在原地待放了許久。「她還像活著。」這位姑娘在生前未能自由自在地盡興打扮自己,然而辭別人世時畢竟是美麗的。我仿佛也見著了她最後的形象。一位極美的石化了的姑娘。你能說,她已死了嗎?我相信,在人類的生命史上,生理上的死是不能由人左右的,但是,人類可以超越死亡。一些精神崩潰的蒙難者用自己的手扼殺了自己,而許多像豐承渤那樣的人,雖未免一死,卻在災難的廢墟上留下了人類精神對死神的勝利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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