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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兒已經被矸子堵得嚴嚴實實。希望又滅了。怎麼辦?陳樹海說,壓力大,金屬架往下趴,架子上方的矸子可能鬆了,從上面掏,有空地。老陳讓小王小李爬上去干。但他倆爬上去又都下來了。小李:我整不了!」小王:是矸子,太硬!」陳樹海火了:「咱們不能窩在這兒等死!你們皮都沒破,手上連血都沒出。」李:我整不了……」陳:你他媽真廢物!」李:你不廢物,你怎麼不干?」陳:我只能出主意,不能幹。」小傢伙們當時也是急紅了眼。其實,哪能要老陳干呢?苦了大半輩子,一身的病,他這「活地圖」要垮了,我們誰能出得去?王樹禮繼續干。矸子真硬,扒開一條縫,人硬往裡鑽,肚皮蹭破了,滿手的血。他拼著命撬開一塊塊矸子,簡直是一寸一寸朝前挪。正幹著,他那盞礦燈也發紅髮暗了。可憐的燈光,終於只剩下了洋火頭大的一星。
大伙兒都緊張起來,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那一星兒微弱的光亮。終於滅了!漆黑一片。手指貼著眼珠都看不見。「老陳,燈死了!」王樹禮絕望地喊。沒有燈,就像人沒了眼睛,沒了眼睛,人怎麼能活著出去呢?就在這一瞬間,李寶興看了一眼表:4點30分,這是7月30日早上的4點30分。這以後,漆黑的巷道里再也看不清表,時間都靠估計了。7月30日4∶30~?
王樹禮流淚了。毛東儉又在嘆氣。小王小李更是嚎啕大哭。就地坐下吧,哭吧,說些什麼呢?絕望?難受?都來不及抱怨了。老毛:我那一大家子,都指望我呢。一大群孩子,怎麼活?最小的才一歲……老毛辛酸得很。他原是乾的井上活,為了多賺一二十塊血汗錢,自願下的井。他這一輩子就想要個兒子,所以連生了四個丫頭,第五個才抱上小子,剛抱上沒幾天,自己就要死在這兒,你說有多慘?他哭了,他說,老婆恐怕連我的整屍首都見不著了。王樹禮:我要死了,老婆該怎麼辦呢?才二十六,是守著公婆過,還是拖著孩子走?大的才六歲,小的正吃奶,還沒過周歲,連我的模樣還記不詳細啊。我死了,國家當然會照顧他們,可國家照顧得再周到,也不及身邊有個人。老婆心眼兒特好。那會兒我要下井,父母不同意,父親在礦上幹過,碰上冒頂,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說,湊合著在農村干,掙稀的喝稀的,掙稠的吃稠的,保險不是?我進礦後遇見幾次冒頂,有一次從立槽栽下去,胳膊脫了臼,老婆哭了,說,在家種地,哪有這事?秋天看場就是讓鐮刀砍一下,也只拉一個小口子。小王想奶奶。娘死,爹死,後媽又走,從小跟著奶奶過。平時上班,奶奶天天要送出好遠;下班晚了,她總是遠遠地在路口張望。小李想爸爸。多病的爸爸,這會不知該急成什麼樣了。老陳依然沉默,不做聲。他在想心思。王樹禮不哭了,他建議學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陳樹海說話了:「得上去,只有活著上去,才能讓領導放心,讓家屬放心。」於是,我們又開始往裡掏。鍬也使不開,太窄,但我們不能等死,我們得活啊!
8月2日或3日/時間依據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待有一禮拜了吧?我們終於爬出了鬼門關,最先過去的是王樹禮、王文友和李寶興。我們最先過去的三個人,由王樹禮領路,拉著水管電纜,通過煤眼兒上到九道巷。走著走著,我們腳下踩到了水,大伙兒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一齊伏下身子,去喝軌道中的「道心水」。然後,又繼續往前摸。後來老陳、老毛也鑽出鬼門關跟了上來。大夥摸到工具房,那兒有電話機。搖電話,卻沒聲兒。糟了,準是出大事了。要不,電話總機不會斷。而且,九道巷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坐在工具房裡等著,等了很久。怎麼辦呢?老陳這時也有點兒沉不住氣了。他唉聲嘆氣起來:「唉,明年就該退休吃勞保了,還攤上這麼個事,真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但他畢竟有主心骨,他說:「咱們還得往外走,不走不行。」走哪兒算哪兒吧,就順著鐵道,王樹禮打頭。這時,大夥都累極了。小李不時地栽進水窪子。真是深一腳、淺一腳,腳底都走脫了一層皮——這是後來才知道的。老毛從一節空車頭上拉下兩張草墊子,他很細心,也許為了防備萬一吧。既然停了電,是沒法乘升提罐上去的。只能走「馬路」。我們已經摸到了「馬路」口,可沒人熟悉那條路,它曲曲彎彎的,很不好走。誰也沒有力氣再走了,就地坐著。安靜的巷道里,只聽見水聲好似地震後的礦井內部牛吼。聽那聲響,大概已經漫到十道巷了。不能再等。得趕到水的前頭,得走。王樹禮:我們在井下待有一禮拜了吧?」「沒有。」老陳為寬大夥的心,說沒有一禮拜,不是總黑著天嗎?」「黑天?」王樹禮說,井下總是黑著天。」我們又開始艱難地攀登。垂直300米啊,從斜馬路上去,一步一個台階,有800米。我們早已耗完了體力,除了喝道心水,什麼吃的也沒有。這800米,簡直要我們的命。累。餓。乏。我們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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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最後的五個男子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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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或7日/時間依據
李寶興:難走啊,800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我們攀登,從九道巷向八道巷。每登一個台階,都要使出極大的力氣。我們找了根棍子,每個人都死死地抓住。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吆喝:小李,小王,抓住呀!」才走上三四十個台階,我們就迷了路。那裡是一個平台,我們轉來轉去,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找到向上的台階。再往上,每走三四十個台階都要遇到一個平台,於是又都是好一陣摸索。我們爬幾級,就要歇好一會兒。要不是爺兒五個在一起,怕是誰也堅持不下去。老陳是越來越不行了,小李小王上去攙扶著他。老毛把草墊子裹在身上,休息下來就用草墊子給大伙兒墊。你問我們身體有什麼反應?唉,那滋味啊……頭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沉。心跳得好急啊。胃在胡亂攪和。肚子已經癟了,腸子在咕咕叫喚。我們一路攀登一路喝道旁的水。喝了尿,尿了再喝。水裡有屎尿、有煤渣子也顧不上了。身體直冒虛汗……難走啊!800米,走了總有四五天吧。小李、小王一會兒哭一場,一會兒哭一場,調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