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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別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時局這麼亂,早點嫁人也好。”
湘湘渾身一震,擦著淚水連退兩步,顫聲道:“你就這麼想把我趕走,為了那混帳男人,你不要我啦!”
“閉嘴!你這麼大的人,嫁人有什麼不對,難道想吃你姐夫一輩子!”胡十娭毑剛剛教育湘湘不要亂跑亂蹦,沒想到她視而不見,顛著小腳追回來,沒想到正好聽到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一邊罵道:“我跟你姆媽都忙,是你姐把你們兩個帶大,她為你們受了多少委屈,你就這麼回報她,早曉得我不如把你丟到馬桶里浸死,省得禍害胡家!”
湘君連忙來擋,湘湘閃身躲在她身後,笤帚全落在湘君身上,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嗚咽著衝到小滿的房間,徑直撲到坐在床邊發愣的小滿懷裡。
小滿俯身給她脫了鞋子,將她撈到床上,她很快停止哭泣,和他頭挨著頭縮在被子裡,靜靜聽著湘君溫柔的勸說,等胡十娭毑的叫罵聲停下來,才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課?”
小滿訥訥道:“昨天姐夫帶我去見了個大官,說要給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滿的手,剛想狠狠咬一口泄憤,見他不閃不避,突然沒了興致,抱著他的手臂蹭了蹭,輕嘆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滿給她一個立殼崩,彈完又後悔了,為她揉了揉額頭,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週遊世界,研究各國的風土人情,走完了就回來寫書!”
小滿心頭一動,伸頭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裝嫁給他,我們騙點錢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說得輕巧,今天有大官來學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後台,到時候連累家裡人怎麼辦!”
小滿沒了主意,兩人面面相覷,一個縮進被窩,一個捂住臉,長長嘆息。
“娭毑,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面玩好不好,現在兵荒馬亂,平安有個三長兩短你賠得起麼!還有你,連個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麼!”薛君山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怒意,湘湘滿頭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滿身上套。兩人正一團忙亂,薛君山一腳踹開門,氣勢洶洶衝進來,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學校做了什麼!”
湘君一手抱著小平安,一手來拉他,柔聲道:“他們還小,不懂事,別跟他們生氣,我做了你愛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臉吃飯吧!”
在湘君面前,薛君山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脾氣,冷哼一聲道:“妹子,跟你講明白,你砸的那個人是張主席親自請來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請來吃晚飯賠罪,我們全家的命都捏在你手裡,要怎麼做你自己看著辦!”
“啊!她怎麼會砸人,那人有沒有事?”湘君驚叫起來。
“是他不對,那顧清明關我什麼事,憑什麼要我巴結他!”湘湘梗著脖子道。
薛君山心頭火起,大步衝到床邊,一手一個,將兩人拎起來丟在院子裡,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撲上去抱著他,被他輕輕一撥就滾到一旁。胡十娭毑也想來護,薛君山大喝一聲:“你們都給我聽著,昨天小滿態度不好,得罪了上頭要員,今天湘湘又闖了大禍,這兩個小鬼不教訓教訓我沒法交差!”
胡長寧從樓上書房衝出來,見這陣勢,閃到兩人面前,指著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連我自己都捨不得動手,你不要得寸進尺!”
薛君山解下皮帶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為你們寵成這樣,所以兩個小鬼沒大沒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沒有!日本人馬上打過來了,湘湘長得好,你還捨不得讓她嫁人,難道想讓她去給日本鬼子糟蹋!”
胡長寧身體微微顫抖,連退了兩步才停,罵遍整條街無敵手的胡十娭毑也無言以對,上前抱著嚇得哇哇直哭的小平安繞到後院。
無人能勸,兩人這才知道當真要受皮肉之苦,齊齊往外沖,沒料到門被人從外面鎖上,兩人還沒反應過來,薛君山手一揚,兩枚銅錢正中他們膝蓋,兩人腿一軟,雙雙撲倒在地,終於見識到薛君山的本事,禁不住渾身顫抖。
“君山,你要打打我,他們是我帶大的,是我沒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來,淚流滿面。
湘湘心一橫,大叫道:“姐,你別求他,他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流氓,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是他打斷小滿的腿逼你成親,他是我們的仇人,憑什麼還要聽他指手畫腳!”
此話一出,院中頓時一片死寂,眾人面白如紙,只有薛君山森冷的笑聲在久久迴響。胡長寧牙一咬,突然攔在薛君山面前,沉聲道:“她不知恩圖報,是我管教無方,我自己來打!”
“很好!很好!”薛君山將皮帶交給胡長寧,轉身把湘君從地上拉起來,笑眯眯道:“原來你一直把我當仇人,難怪每天對著我都沒什麼笑臉……”
湘君聽得心驚膽戰,撲上去捂住他的唇,淚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計較,你對我們好,我怎麼能不知道呢!”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湘君如何敢看兩人的慘況,縮進他懷中,抓著他衣襟瑟瑟發抖。
胡長寧狀若瘋狂,紅著眼睛劈頭蓋臉抽下來,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縮著頭不閃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點點鮮紅,小滿咬牙撲在她身上,死死把她護在懷中。
抽了不下二十下,薛君山將皮帶搶過來,俯身湊到兩人面前,冷冷道:“你們兩個長點記性,等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有個譜。你們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會有你們的好日子過,懂了嗎!”
兩人連頭也不敢抬,擠在一起抖若篩糠。
胡家以前住在茶園巷,在那裡有個裁fèng鋪子,由胡十娭毑和胡劉氏打理,後來劉秀秀從湘潭來到長沙,不願意要胡家多花錢,就跟著胡劉氏學裁fèng,平時由幾個哥哥姐姐教她讀書認字。
可惜的是,日軍的炮火沒有放過他們小小的產業,八月的時候日軍又來空襲,請來看鋪子的劉娭毑當場炸成碎塊,屍骨無存。劉秀秀要照顧生病的劉明翰,沒有去鋪子裡,再次倖免於難。
胡十娭毑看過老家的慘況,大病一場,從此灰了心,不再堅持要開鋪子,胡劉氏閒不住,到碧湘街的一家裁fèng鋪子裡幫手,幫他們帶徒弟的同時,正好繼續教劉秀秀,一舉兩得。
胡劉氏牽著劉秀秀的手回來,老遠就發現家中氣氛不對,一是胡十娭毑沒有帶平安在街上玩,二是薛君山的車大白天還停在門口,十三歲的劉秀秀十分乖巧懂事,抽回手輕聲道:“姆媽,我先回去看看哥哥,明天再來。”
知道兩兄妹畏懼薛君山,胡劉氏也不阻攔,叮囑兩句就進了門,正與胡十娭毑打個照面,看到她手上的藥箱,心頭咯噔一聲,剛想開口,胡十娭毑朝她使個眼色,朝廂房飛奔而去。
胡劉氏跟進小滿的房間,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胡十娭毑壓低聲音道:“莫吵,細妹子今天惹到他了!”
不用說胡劉氏也知道那個“他”是誰,拼命壓下嚎啕的衝動,顫巍巍地給兩人上藥。湘湘身上只有兩處,看得出來打人者使了大力氣,有一處已滲出血絲,小滿雖然沒見血,身上瘀痕遍布,更是慘不忍睹。
從頭到尾,小滿和湘湘頭挨著頭靠在一起,猶如被打散了三魂七魄,滿臉木然。
上完藥,胡十娭毑用力戳兩人腦門,咬牙切齒道:“胡家怎麼出了你們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胡劉氏不敢吭聲,等胡十娭毑一走,猛地抓住兩人的手,滿腹話語卻說不出來,淚流滿面。湘湘慢慢抬起頭,一字一頓道:“姆媽,莫哭,我們以後不會這麼衝動,等我們能賺錢了,一定來接你們過去!”
小滿深深看湘湘一眼,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如孩童時一般,用額頭頂在她額頭上,胡劉氏就勢把兩個腦袋瓜抱在懷裡,咬著唇嚶嚶哭泣。
胡十娭毑親自下廚,準備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專門從粵菜館南國酒家買了幾樣菜回來,左等右等,終於在夜幕低垂之時等到一輛黑色轎車。
聽到喇叭聲,一身長衫馬褂的薛君山連忙出門,笑容格外燦爛。除了頂頭上司保安處處長徐權,還有一個身著筆挺戎裝的年輕人,如今見到顧清明廬山真面目,薛君山不禁暗贊一聲,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過才二十出頭年紀,劍眉星目,英氣逼人,身材修長挺拔,頗有幾分儒將風範。
徐權額頭的大包未褪,看起來十分可笑,只是薛君山見之心驚,哪裡敢再多看一眼,連忙點頭哈腰將兩人引進客廳,讓下人斟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