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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嘛是嘛,不漂亮了哪個喜歡嘛!”兩個川軍老兵擔心小滿,一直守在外頭,見狀也來湊熱鬧,“以前大家的臉蛋是紅蘋果,現在都成醃菜了!”
老院長哭笑不得,那年輕護士滿臉通紅,剜了他們兩眼,引得兩人嬉笑連連。年輕護士端著托盤還在猶豫,女學生的負責人上前一步接過托盤,悶聲不吭進了病房。
負責人是個中年護士,據說男人剛犧牲不久,把襁褓中的孩子送到鄉下就帶著女學生前來支援。她雖然滿臉慘白,目光卻不見絲毫怯弱之色,背脊永遠堅挺,讓人信心倍增,年輕護士目送她的背影遠走,紅著眼眶進了休息室,顧不上看小滿和湘湘一眼,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滿哥哥怎麼樣了嘛?”
“湘湘,到底咋個回事嘛?”
“湘湘……”
聽到外面抑揚頓挫的呼喚,湘湘終於回過神來,隨口應了一聲,又開始為他擦腋窩,一邊探視他的脈搏呼吸等情況。突然,休息室的門被人踢開,她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就吃了一記,頓時耳朵嗡嗡作響。還沒起身,眼前就是一片昏天暗地。
她殘存的意識里,一隻恐怖的大手將她拎起來拖出休息室。遭遇同樣命運的還有小滿。在川音地怒罵聲中,兩人被拖出醫院。被人用被子包在一起,囫圇塞進車裡,風馳電掣而去。
“這兩個小化生子,一天到頭就會添亂!”聽到薛君山熟悉的罵聲,湘湘終於清醒了幾分。下一秒已經看到胡十焦急的臉,所有委屈擔憂湧上心頭,咬著唇低低嗚咽。
秀秀不知哪裡來地力氣,二話不說,將小滿徑直背進小滿住的廂房,湘君也將湘湘背了進去,脫下鞋子並頭放在床上。
廂房裡燈火通明,胡十拿出一包銀針,將他翻過身。顫巍巍地找出三棱針,在大椎穴上點刺,過後再拔罐放血。再在少商等處刺出血。胡劉氏則不停地為湘湘按摩肩背胸口等處,不多會。湘湘抽噎聲停了。頭往姆媽懷裡一歪,立刻昏睡過去。
婆媳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秀秀在一旁眼巴巴看著,不敢放過一絲一毫地細節,胡十也有意讓她學習,讓她挑亮燈過來看穴位。
秀秀一一記下,胡十淡淡道:“以後這些事情就是你的,小滿平時沒有小病小痛,只是燒起來就是三四天,你看緊點,不要讓他燒壞了腦殼。”記憶中,小滿確實大病過兩場,秀秀放下心來,轉頭看看湘湘,用蚊蚋般的聲音道:“姆媽,細姐(小姐姐)這是怎麼啦?”
胡十冷哼一聲:“也不掂掂自己什麼斤兩,在家裡醬油瓶子倒了也不會扶,出去霸什麼蠻。她才學了點皮毛而已,那麼多人,救得過來麼,現在倒好,沒指望她救人,到最後還要別人救,她姐夫說的沒錯,兩個小化生子就會添亂!”
秀秀也是親眼見過湘湘做事,有心反駁又不好接口,撇開臉不說話,胡十斜她一眼,冷冷道:“你別湊熱鬧,以後看住小滿,把家裡的事情做好就行,我可不想給你們幾個收屍!”
胡劉氏強笑道:“怎麼能這麼說呢,鬼子已經打過來了,孩子們出力是應該地,他們都跑得動,總不能坐在家裡等死吧。”
看到湘君和秀秀猛點頭,胡十頓覺勢單力孤,滿腹的惡言出不了口,一心一意繼續對付小滿,湘君把煤油燈接過去,秀秀趕緊去燒水,說實話,聞到兩人身上的醫院味道,她腦海里閃過不少慘不忍睹的場面,胃裡上下翻騰,已經一分鐘也忍不下去了。
門突然被人撞得砰砰響,在客廳守著的薛父拄著拐杖去開門,手還沒搭上門閂,就聽到胡長寧的怒罵:“兩個化生子,你們是去幫什麼倒忙啊,快點開門,老子要打死你們!”
薛父搖搖頭,一邊開門一邊慢悠悠道:“不用你打,他們還真的快死了!”
胡長寧一個踉蹌撲進來,根本來不及看他,跌跌爬爬往最亮堂的廂房衝去,惶恐不安道:“崽(兒子)啊,女啊,你們怎麼啦,莫嚇我啊……”
“沒死!吵什麼!”胡十一聲斷喝將胡長寧的聲音攔腰截斷,胡長寧定下心神,頗有幾分赧然,打打身上地雪,輕手輕腳走進來,壓低聲音道:“是老毛病犯了吧,嚇死我了!”
“什麼老毛病,是累狠了!”胡十嗤笑一聲,“你也是幾十歲的人了,怎麼還是毛毛躁躁的,要是我死了,滿伢子送回來不也是死路一條!”
“怎麼會,怎麼會,姆媽您老人家長命百歲……”胡長寧訥訥應著,頭也不敢抬,到底還是擔心兩個孩子,硬著頭皮湊到床邊看,見兩人這個悽慘模樣,一陣烈火燒心,恨不得趕走這些“閒雜人等”,像兩個小傢伙小時候那般,一手抱著一個,柔聲安撫。
時間仿佛定在一片冰寒里,胡長寧有心緩和氣氛,扯了扯嘴角,強笑道:“這兩個,從小病痛都要一塊發作,一個倒下去另一個準跑不了,雙胞胎之間地關係還真是神奇。”
無人回應,胡長寧乾笑兩聲,頓時失去全身力氣,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捧著腦袋悶悶道:“剛剛聽顧伢子說,君山被上頭罵得很慘,敵人已經開始行動,他竟然擅離職守,從金盆嶺的陣地跑去戰地醫院,雖然花地時間不多,打完仗,處分一定少不了。”
湘君柔聲道:“爸爸,是我讓他把人帶回來地,反正家裡近,小滿的病最有經驗,醫院藥品金貴,不要白白浪費。而且那裡傷病員太多,死地人也多,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他們也該休息一下了。”
“打完仗我跟會顧伢子說清楚!”胡十憤憤不平道:“你別聽風就是雨,他不是我們胡家的人,自然不會跟我們一條心,不管立功還是受處分,對我們來說都是人命大過天,特別是我家幾個細伢子的命!我曉得,他正是求表現的時候,怕我們拖後腿,打完仗我一定會清清白白告訴他,升官發財可以,不要拿我孫伢子的命開玩笑!”
胡長寧賠笑道:“姆媽,千萬別誤會,顧伢子沒這麼說,就讓我回來看看情況,他也是擔心自己堂客啊!”
“我的眼睛沒瞎!”胡十冷冷丟下一句,再也懶得理他們,抱著小滿開始不停念叨:“乖孫啊,快醒來哦,快點好啊……”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一年元月二日(1)
敵人比胡家上下想像的到得還要快,仿佛一個眨眼的工夫,敵人已經逼近長沙,從元旦上午8點,開始向長沙城防發起猛攻。槍炮聲里,整個長沙頓時被硝煙吞沒,即使風停雪住,天空晴朗,那種置身煉獄般的恐怖氣氛還是迅速席捲全城。
然而,不管外面如何,胡家自始至終一片安靜平和,沒有半點慌亂。天晴了,薛父拋棄了伴隨多日的火盆,把棋盤搬到梧桐樹下,仍然左右手捉對廝殺,下到得意處笑聲震天。閒來無事,他的煙抽得更凶,滿院子都是煙霧裊繞,連一貫對他不吭聲的胡十也嘟噥了兩句,因為胡劉氏前幾天照顧湘湘也受了寒,咳嗽得厲害,有他在只能躲在自己房間歇息。
有了家人的悉心照看和熬的人參雞湯,湘湘第二天就活蹦亂跳地趕去醫院做事,臨走還不忘把秀秀做的糯米粑粑搜刮一空,拿去犒勞傷病員。
小滿就沒有那麼幸運,跟往常一樣,一連燒了三天,到今天早上才清醒過來,潮紅褪去,整張臉慘白如紙,渾身無力。
都弄成這樣,他還惦記去醫院幫忙,胡十心疼得厲害,讓秀秀搬條凳子守在房間,不讓他下床,秀秀反正看了他多日,也不多這麼一會,不管他怎麼做鬼,只是賊賊地笑,不發一言。城中炮聲隱隱,小滿一顆心猶如坐上鞦韆,忽悠悠地怎麼也下不來,抱著枕頭乾嚎遇人不淑,秀秀被他逗弄得面紅脖子粗,就是不肯鬆口。跑去拿了張《長沙日報》過來,看到頭版大字標題,不由得笑出聲來。轉身打開廂房大門,讓亮閃閃的陽光透進來。在小滿吃人的目光中大聲念道:
方師長誓死守土,預立遺囑。
蘊華吾妻,我軍此次奉命固守長沙,任務重大,長沙得失。有關抗戰全局成敗。我身為軍人,守土有責,設若戰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顧。務望五子皆能大學畢業,好好做人,繼我遺志,報效黨國,則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
小滿一躍而起。將報紙搶過去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眼眶一陣陣發熱,秀秀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湊近悄聲道:“等去廚房我們再走!”
小滿咧嘴直笑,嬉皮笑臉在她下巴摸了一把。心中某個主意漸漸成型。
院中。薛父執子地手舉在半空,遲遲未曾落下。胡長寧聽到聲音,從客廳踱出來,接過棋子落下,負手望天,幽幽道:“這方師長確實是一條好漢,君山真是跟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