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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找到一輛人力車,聽說她要去育嬰堂,拉車的中年漢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欲言又止,神色十分複雜。
很快,湘湘就明白他那奇怪的神色所為何來,育嬰堂那條街堵得水泄不通,擺放棄嬰的木箱子已經排到街口,哭聲震天。人力車在街口停下來,湘湘瞠目結舌,哪裡還知道下車,只見許多中年婦人來回穿梭,手足無措,大叫連連:“哪裡有奶媽,這樣下去都會餓死啊,造孽啊!”
也有三四個年輕點的女子在餵奶,只是僧多粥少,嚎哭聲一浪蓋過一浪,幾人餵過一陣,再也擠不出半滴,連衣裳都來不及掩上,垂著奶子癱坐在育嬰堂門口,眼睛近乎發直。
漢子抹抹臉,輕聲道:“要是有活路,誰捨得丟下自己的骨肉。妹子,鬼子已經打過來了,打得很兇,還是逃難去吧,別想其他心思啦。”
湘湘被那震天的啼哭弄得沒了主意,木然點頭,漢子連忙把她往回拉,經過一個小巷子時,她猛然看見幾個孩子在垃圾堆里翻東西。連忙叫漢子停下來,從袋子裡拿出油餅遞給幾人,大家歡呼一聲。搶過去狼吞虎咽,兩個看起來大些的孩子連忙維持秩序。將油餅平均分配,有個十二三歲的大孩子往嘴裡塞了小小的一塊,跑到巷子口,從黑漆漆地箱子裡抓出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將一大塊油餅塞到他嘴裡。孩子睡得有些迷糊,一口就吞了下去,揉揉眼睛,眼巴巴看著大孩子,惹來一片笑聲。
她這才發現旁邊巷子裡就是一個小小的孤兒院,只是門臉燒完了,孩子們擠在僅剩地靠街口的那一間,最小地只怕就是這個貪睡的孩子。
突然,一位衣衫襤褸的白髮老者跌跌撞撞衝過來。大叫道:“你們想幹什麼,走開!”
漢子沒好氣地嚷道:“人家細妹子是給吃的,你怎麼看孩子的。一個個餓成這樣!”
那大孩子輕聲道:“不怪劉爹爹,政府發了救濟。是我們吃得太快。”
劉爹爹到了近前。湘湘也把孩子們打量清楚,這群孩子一共十二個。十二三歲地就兩個,其他都是七八歲上下,一個個面黃肌瘦,衣不蔽體,那個最小的眼睛又大又圓,看起來特別精靈,倒有幾分像平安。
湘湘的樣子當然不像壞人,劉爹爹也是太過焦躁,過來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朝她打躬作揖拜謝,湘湘哪裡敢受,紅著臉閃躲,把那漢子笑得前仰後合。最小那孩子終於搞清楚吃的從何而來,甩開兩條細細的手臂朝湘湘狂撲過來,抱著她的腿,仰著頭痴痴地等。
湘湘低頭就掏袋子,半天掏不出東西,急得額頭直冒汗,將布袋子倒過來給他看,他的失望顯而易見,卻似乎不怎麼會說話,抱著袋子聞了聞,竟然伸出舌頭去舔。
湘湘驚呆了,淚水大顆大顆落下來,那個大孩子氣急敗壞,劈頭給他一下,將他硬拽開來,賠笑道:“姐姐,對不起,鬼子打過來了,你還是快逃難去吧,別管我們!”
湘湘顧不上擦掉淚水,正色道:“劉爹爹,怎麼沒去找政府呢?”
那大孩子接口道:“政府沒了,全成了一個個皮包辦事處,哪裡有人管我們。孤兒院其他人跑的跑,死的死,只剩下我們幾個。不過姐姐別擔心,我們都有刀,等鬼子打來就跟他們拼了!”
“拼了!拼了!”孩子們地叫聲此起彼伏,不知哪個領頭,大家大笑起來,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緊迫感,而最小那個還惦記著油餅,在大孩子的身後探出個小小地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湘湘的布袋子。
湘湘無言以對,扭頭就走,車夫拉她地腳步輕快了許多,一口氣到了八角亭,湘湘給了豐厚地報酬,漢子眉開眼笑,輕聲道:“妹子,你想要哪個孩子跟我說一聲就是,我馬上給你弄來,也算是積點功德。”
湘湘哪裡敢做主,朝他擺擺手去找胡劉氏,誰知沒走幾步就碰到胡長寧和胡長空,趕緊過去恭恭敬敬行禮,將情況說了一遍,胡長寧也才剛剛走馬上任,一團迷亂,只得盯著胡長空討主意,胡長空皺眉道:“我們確實疏忽了,要不趕緊成立一個慈善救濟組,專門負責兒童事務,老弟,弟媳正好在收容所幫忙,讓她負責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妻子根本沒見過什麼世面,胡長寧哪裡敢應,胡長空似乎早知結果,微微搖頭,也不催逼,和他拉拉雜雜扯起前線幾個將領的趣聞軼事,湘湘對關麟征覃異之等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沒得到回覆,在兩人身邊繞來繞去,心裡跟貓抓一樣。
很快,兩人商談完畢,分道揚鑣,胡長寧催促湘湘趕快回去,一頭鑽進後援會地聯絡處再不見出來,湘湘氣悶不已,找了輛人力車回家討主意。沒聽她說完,胡十劈頭敲她一記,惡狠狠道:“那麼多孩子,你瘋了不成!”
“只養一個也行啊!”湘湘捂著頭氣鼓鼓道:“那孩子跟平安差不多大,好可憐,都快餓死了!”
胡十下意識還想去敲,湘湘一看沒戲,一溜煙跑了,胡十的手舉了半天,看到薛父瞭然的目光,朝他訕訕一笑,腳上如灌了鉛,怎麼也提不起來,只得扶著牆壁摸進庫房。
庫房裡,秀秀正在檢點東西,剛和她一照面,立刻忽閃著眼睛走了,整個做賊一般,胡十靠在門上柔柔地笑,從心裡發出幽幽長嘆:“都是我的好孩子啊……”
第二章 民國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
日已西斜,薛父收了棋盤,吧嗒吧嗒抽長長的水菸袋,煙霧裊繞間,整個人有不真實的感覺,湘湘送了些厚實的餅子去孤兒院,推開門一看,還當自己走錯了地方,尷尬地招呼一聲,把秀秀扯進廂房嘀咕一陣,兩個小姑娘都笑眯眯出來了。
薛父和胡十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但笑不語,胡十探出頭看看街上,在心裡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轉身去廚房準備晚飯。
小滿和湘水走進門,登時癱倒在地,薛父滿臉不忍,慢騰騰走來,把菸袋在兩人腿上敲了敲,小滿哀哀喚道:“親家公啊,莫作弄我們啦,我們今天跑得腿都斷了。”
胡十扶著牆走出來,艱難地擠出笑容,顫巍巍過去扶兩人,手剛搭到湘水肩上,湘水突然痛哭失聲:“,我哥真的在比家山,最最最前線!”
“人還沒死,嚎什麼喪!”胡十呆了呆,啐道:“打仗分什麼前面後面,他們打不過,老百姓就要遭殃,現在是計較這個的時候麼!”
湘水抽抽搭搭道:“已經開打了,我怎麼把我哥弄回去啊,我爹爹會打死我的……”
胡十氣悶不已,懶得理他,有這樣的兄弟小滿也覺得丟臉,一躍而起,惡意地踹他一腳,鑽進廚房找吃的。
湘水到底還是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很努力地憋氣想停下來,只是淚水怎麼也流不干,自暴自棄,坐在梧桐樹下。抱著膝蓋哇哇大哭。
最後還是湘湘看不過眼,將熱毛巾遞到他面前,湘水猶如失散多年的孩子見到了親人。啞著嗓子道:“湘湘,跟我回去吧。長沙太可怕了。”
湘湘苦笑道:“國難當頭,現在哪裡還有不可怕的地方。”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轟隆一聲巨響響徹天際,胡十突然發了瘋,跳到院子裡叉著腰指天痛罵:“殺千刀的日本鬼子。有本事不要偷偷摸摸丟炸彈,打得進長沙,我跟你們同歸於盡!”
湘水張口結舌,淚水倒真不流了,湘湘突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地情感,仿佛渾身在火上炙烤,而冰冷的血終於慢慢熱了起來,雖然很想沸騰,卻被捆住了手腳。無力施展。
胡劉氏走進門,被一家人齊聚的陣勢嚇了一跳,湘湘連忙湊過去說今天地事情。胡劉氏讓她把孩子送到新開的難民收容所,原來。前方戰事一起。很多人都逃難進城,救援會地幹事另外覓得一個殘破的小學校作為臨時收容所。正在文昌閣附近,由救援會的人統一分派大米煮粥,還分派了兩名醫生,不至於讓難民餓死病死。
大家都知道這是杯水車薪,卻也只能盡力而為,胡十嘆道:“現在還不趕緊幫忙做事,要是鬼子進了長沙,腦袋一掉,說什麼也沒用了。“就是!鬼子過的地方就跟洪水過境一樣,連人帶東西全都一掃而光,真是乾淨!”一個嘶啞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緊接著小陳把憔悴地臉從門fèng里擠進來,笑吟吟道:“南京不就是前車之鑑!”
眾人心頭髮寒,再沒了聲音,小陳走到秀秀身邊,嬉皮笑臉道:“好秀秀,給我弄點吃的吧,我已經餓了幾天了!”股酸臭撲鼻而來,秀秀卻沒有退開,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往後面走,胡十也跟了上去,經過小陳的時候輕聲道:“快洗洗等吃飯!”
小陳猛一低頭,將一大顆淚收入袖中。
湘湘將胡劉氏拉到一邊,悄悄提出收養最小那個孩子的想法,胡劉氏當然求之不得,把那孩子的情況細細打聽一番,轉頭就去收拾小平安的衣物,大有迫不及待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