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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有正氣。”
“天……地……有……正……氣!”
“雜然賦流形!”
“雜……然……賦……流……形……”
胡大帶著幾個堂客挑著茶水和飯菜出來了,眾人仍然對幾個孩子視而不見,將木桶和籮筐挑到田埂上,和堂客們把飯菜用大碗裝出來送到大家手上。
眾人猶如封了口地葫蘆,默默接過來扒拉,支楞著耳朵聽那些小傢伙背誦,比起剛才神情都輕鬆了許多,仿佛壓在胸口地大石頭挪了開來。
和胡大爹吃人的眼神對上,小滿和湘水渾身直打顫,脖子一縮,自動自覺往祠堂走,胡大爹被兩人氣得沒了脾氣,懶得再理,扭頭就走,倒還是沒忘了要王四家堂客偷偷送點吃地過去。
小穆熟門熟路地走進祠堂,兩人正躲在祠堂旁邊的花園大快朵頤,花園很小,除了幾盆jú花什麼都沒有,中間的石桌石凳是固定的,上面長滿了青苔,看起來久無人跡。
小滿還在生氣,懶得招呼,湘水厚道一些,賠個笑臉,看看小滿的臉色,識趣地噤聲。
小穆氣呼呼道:“都是你,害得我們長官又挨罵了,前線的仗打得一塌糊塗,大家都快急死了!”
小滿臉色瞬息三變,賠笑道:“小穆,你知道最前線的歐震第4軍情況怎樣?”他鬼使神差又補了一句:“他們是鐵軍,打過好多大仗,應該守得住新牆河吧?”小穆哭喪著臉道:“別提啦,鬼子兵力太集中,根本抵擋不住,聽說他們軍部被鬼子咬住了,所有人到現在都是生死未卜!”
小滿眼睛直翻白,頓時癱坐在地,湘水訕笑道:“你問這個做什麼,不會是姐夫剛好又在最前線吧?”
說著,為了加強這個笑話的感染力,他還誇張地打了兩聲哈哈,小滿正愁沒地方出氣,惡向膽邊生,撲上去飽以老拳,一邊放肆地嗚咽。
小穆哭笑不得,趕緊拉開兩人,正色道:“不跟你們胡鬧了,我趕著弄吃的回去。我們長官知道胡小姐肯定著急去學校,要你們路上小心些,儘量走水路。還有,湘潭縣株洲鎮的老百姓撤空了,往那邊去的河岸邊埋了好多地雷,你們千萬別亂跑!”
第七章 民國三十年十月十日(1)
毛坨到了胡家村,村裡的孩子就分為兩派,一派是跟胡小秋等大人上山下水學東西,學的大多是打獵耍刀槍等技能,以前孩子們本來都要去私塾或者學堂讀書,現在是非常時期,要學好本事才能保衛家園。
村裡的私塾在祠堂的後山山頂,那是一塊平整的地,現在做演武場最合適不過,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踢踢打打,喊聲在山谷迴響,頗有氣壯山河的意味。
另外一派自然是以毛坨為首的細細伢子,大家接過原來守望的任務,齊聚村口玩耍,輪流爬到樹上眺望村口的大路,一有動靜立刻吹竹哨報信。
終於輪到毛坨上樹,爬上來沒多久,他瞪圓了眼睛看向村口,滿臉不敢置信,下面的孩子發現端倪,連連催促,毛坨突然大哭起來:“爸爸……爸爸……”
一時歡快的竹哨聲響徹山谷,寧靜的村子沸騰起來,遠遠看到三輛吉普車開進曬穀坪,胡大爹一邊翻出新衣衫一邊喜滋滋地嚷嚷:“堂客們,打完仗了,孫女婿過來了,今天晚上看你們的!”
胡大從廚房裡探頭出來笑道:“還用得著你說,聽說大妹子的男人受了傷,你不要死命灌酒啊!”
胡大爹嗤笑道:“你懂什麼,受傷了要喝酒才好得快!”
眼看他一會就上了壟,胡大連忙追出來,大聲道:“記得要他們幫忙打聽下湘水,這個化生子,一出去就玩瘋了,這麼久不回來。信都不給一個!”
胡大爹頭也沒回,朝她揮揮手表示知道,胡大在黑土布圍裙上擦擦手。交代王四家堂客看好火,徑直來到隔壁。胡三正在屋檐下的專屬位置哼哼哈哈唱《七重樓》,胡大站在她面前,朝裡面指指,胡三嘿嘿直笑,聲音大了一些。用力點頭。
胡大鬆了口氣,敲敲窗戶道:“大妹子,你男人來了!”
良久,裡面有人輕輕應了一聲,卻始終無人出來。
胡大等不下去,朝胡三用力指指屋子裡,胡三仍是笑,仍然用力點頭。
胡大回到廚房,王四家堂客輕聲道:“昨天晚上我又看到大妹子去了塘邊。她腦殼到底清不清楚,千萬別想不開啊!”
胡大苦笑道:“不清楚倒還好了,就怕她想起來。這次要不是她男人還在,我們早就要到塘里撈人啊!”
廚房外。小滿和長庚正抬下來一隻野豬放下。看到小滿紅通通的眼睛,長庚輕輕拍拍他肩膀。小滿一點也不承情,閃身躲過,到水井邊洗了洗手,悶頭向隔壁走去。
長庚把頭探進廚房招呼一聲,胡大看見野豬,嘴巴都合不攏來,一個勁誇他能幹,長庚赧然道:“不是我捉的,是平秋和朱沛。”
胡大樂呵呵道:“趕快叫他們都下來,打仗的幾個好伢子回來了。”
“打仗地是好伢子,我們就不是了啊!”長庚半真半假開玩笑,胡大抄起鍋鏟攆人,長庚一溜煙跑了,從雜屋裡拿出銅鑼,熱熱鬧鬧一陣猛敲,這樣喚人的效果雖然很好,也把胡大氣得追出了半條壟。
在一幫小傢伙的叫嚷聲里,吉普車停在曬穀坪,顧清明最先跳下來,將薛君山地拐杖拿下來,薛君山接過拐杖,拒絕了他的攙扶走下來,原來他地大腿受了傷,繃帶上仍然可見紅色。那刺眼的紅色阻擋了毛坨撲上來的腳步,毛坨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拐杖,仰著臉輕輕喚了一聲,努力地讓爸爸看到自己的笑臉。
薛君山的臉整個脫了形,雙頰深深凹陷,臉色青黑,若不是眸中仍有灼人光亮,跟病入膏肓地病患並無區別。毛坨見他沒什麼反應,滿心失落,哀哀又喚了一聲,薛君山回過神來,用力摸摸他的頭。雖然離自己期待的仍有很遠,看在爸爸受傷的份上,毛坨還是覺得滿足了,退開一步,準備衛護著爸爸開路。
胡長寧從後面的車下來,隨之下來的還有一個年輕帥氣的軍官,比顧清明年紀稍長,最後一輛,兩個警衛抬著一塊匾下來,幾個細細伢子都看出凝重之色,不敢再鬧騰,一個個縮頭縮腦藏在老大毛坨的身邊,目不轉睛看著匾上的四個大字。
四個字中,毛坨認出了兩個,歪著頭念道:“滿門……滿門……”胡長寧眼眶一熱,遙遙向他伸手,毛坨在薛君山恐怖地面色上探視一番,決定還是投奔胡長寧,胡長寧身邊的帥軍官摸摸他的頭,和和氣氣道:“你叫什麼名字?”
毛坨伸出手一個字一個字劃拉給他看,“薛平安!”
軍官深深看了薛君山一眼,正色道:“叔叔教你讀,這兩個字是英烈,是指為打鬼子犧牲了地英雄!”
毛坨眼珠子轉了轉,用力點頭,認認真真道:“我知道,我舅舅就是!”
“一峰,走吧!”站在曬穀坪邊上看風景的顧清明突然冷冷催促,那軍官連忙應下,整理好帽子和軍裝,邁開大步向顧清明走去。
兩人讓抬匾地警衛先行,轉眼間胡大爹就到了近前,定睛一看,臉上地笑容再也掛不住,剛換上的新衣似仍帶著芒刺,渾身針扎一般地疼。
在胡大爹探詢地目光之下,顧清明和薛君山同時低頭,胡長寧悄悄退後,假作摸毛坨的頭,那軍官取下帽子,深深鞠躬,沉聲道:“胡先生好,鄙人是戰區指揮部的參謀處長趙子立,受薛司令指派,將這匾送給您老人家,感謝您為國家培養出那麼多英雄!”
第七章 民國三十年十月十日(2)
胡大爹身體不著痕跡地晃了晃,粗聲粗氣道:“別感謝我,我沒讓他們去當兵,胡家兒孫都不當兵,要打你們去打,我沒辦法向祖宗交代!”
說完,他半點客氣也不講,掉頭就走,胡長寧悲痛難抑,顫聲叫道:“伯父,這是給湘水的,他回來的時候遇到鬼子打株洲,把十幾個鬼子帶進了地雷區,跟他們同歸於盡!”
胡大爹腳一軟,撲通跪了下來,雙手無意識地死死揪住路邊的白色野jú花,手指深陷入土裡,滿腹的話全堵在胸口,渾身不住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嫡嫡親親的三個孫子,全沒了,連最膽小最不可能死的一個也沒保住。然而,他不得不承認,這一次,他再沒辦法怪責誰,還得大聲說一句,死得好!死得值!
軍隊裝備差,都是十個拼一個,無數的好伢子前仆後繼拿命堵鬼子南下的道路,也包括那個天生反骨的湘泉孫子,而他小孫子一個拼了十幾個,怎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