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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十放心不下孫女。頂風冒雪來過一次,那天剛好一個十七八歲的川娃子抬下來。因為久久趴在戰壕里。兩條腿失去知覺,而左腿完全青紫。必須馬上截肢。
胡十等不到人,老著臉皮求人帶她進去,結果老遠就聽到那娃兒的慘叫,而後湘湘端著盆子出來,神情有些恍惚,竟沒有認出她來。
胡十掉頭就走,從此再沒來過,再不嚷著要湘湘回家、回去後,她一邊罵老天不長眼,一邊夸老天凍得好,最好凍死幾個鬼子,每天一家家去敲鄰居的門收集棉花,並把家裡所有積存的棉花都取出來,拆了最結實地土布衣服,叫上胡劉氏和秀秀一起做棉衣棉褲,再要小滿送到湘湘的醫院。
在小滿眼裡,湘湘穿著臃腫的棉衣,外面罩個護士服,端個托盤走來走去處理傷員,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一直不肯相信,那老是黏著他的嬌滴滴小姑娘成了獨當一面的護士,做起事來恍若變了一個人,沉穩大氣,端莊大方,當然,還有說不出來的美麗,他家的妹子不美誰美!
抱著胡家有女初長成的心態,小滿帶著幾分驕傲,削尖了腦袋要加入,用肉丸子賄賂了紅十字會地某位負責人,成了一名光榮的擔架隊員。有他八面玲瓏的功夫,沒幾天就和這些醫生護士和傷兵打成一片,當然,他地目的也達到了,人人都知道他和湘湘是雙胞胎,對兩人另眼相待。
湘湘拿這個好出風頭地傢伙一點辦法也沒有,見他能真正幫點忙,也就聽之任之。小滿一入人堆簡直像裝了機關,根本不知道累,成日裡插科打諢,讓沉悶地醫院笑聲不斷。
小滿覺得四川話里“湘湘”的發音好聽,竟然也跟著一起叫,把“湘湘”兩字叫得悠揚婉轉,他一叫大家也起鬨,湘湘到底麵皮薄,又不好在工作時發脾氣,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將他按到雪地里狠揍一頓,當然,那時觀戰地傷兵無數,從此大家才消停許多。
小滿最喜歡跟老兵交朋友,聽他們講打仗的經歷,準備添油加醋拿到鄉下去炫耀,讓那幫小毛頭崇拜自己。
上次會戰中2軍也傷亡慘重,補充了不少新兵,新兵雖然軍事技術差,打仗的時候都由老兵一個個帶出來,見真章的時候並不見得不行,況且槍炮可分不清什麼新兵老兵,打完仗,活著下來的都成了老兵。
小滿收集不少情報,儼然比顧清明這個參謀還要厲害,講起打仗來頭頭是道,顧清明有天深夜偶爾來看過一次,被他嘰嘰嘎嘎纏了一陣,氣得拂袖而去,當然,他事後被湘湘打得滿地爬,湘湘也從此得了惡婆娘之名,無人敢惹。
出乎湘湘的意料,從25日堅持到今天,小滿的幹勁越來越足,抬擔架跑得最快,回來了跟沒事人一樣,累了縮在哪個兄弟身邊就開始呼嚕,渴了抓起雪就往口裡塞,熱水都省著給別人,若不是這傢伙還是整日嬉皮笑臉,她哪裡肯相信這是自己那嬌生慣養的兄弟。
左腿截肢那川娃子這兩天情況不太妙,只是隨著戰事推進,傷病員人滿為患,醫生護士一個個累得人仰馬翻,有兩位老醫生堅持不住,連做幾天手術後當場昏厥,院長正在申請支援,醫院正缺少人手,她只得多長個心眼,得閒就去看看。
第十章 民國三十年十二月三十日(2)
跟其他鬧鬧嚷嚷的兵不同,小兵知道她們很忙,非常乖巧,痛起來也不出聲,不過小兵最喜歡跟她聊天,說她像自己的姐姐,他姐姐嫁人嫁得早,上次家裡來信說已經生了娃娃,是他姐夫家三代單傳的獨苗苗,金貴得很,他一直惦記著早些回去看看,給娃娃取個小名,以後好養活。
已經半夜了,小兵似乎有些犯困,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湘湘哪裡有這麼多時間,眼看聊不下去,只得將正在迷糊的小滿拎過來,小滿跟抽了筋的蛇,就勢軟在小兵身邊,撐著腦袋傻笑。
小兵還當他在聽,立刻來了精神,得意洋洋道:“小滿哥,我老家有諸葛亮的紀念堂,我姐姐帶我去過,私塾老師也帶我去過,要我們在那裡背《出師表》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小滿隨口接下來,不過統共就記得這麼一句,摸摸自己滾燙的腦門,不禁暗暗叫苦,朝他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昏沉睡去。
小兵反反覆覆念著這一句,帶著兩行清淚,慢慢閉上眼睛。
旁邊一個兄弟見兩人情形不對,連忙叫湘湘過來,看到小滿通紅的臉,湘湘這才明白他剛才迷濛的眼神從何而來,急得跳腳,連忙叫人把他拖到休息室治療,還好有個熟練的護士接手,她鬆了口氣,出來看那小兵的情況,發現大家神色有異,立刻醒悟過來,眼前一陣眩暈,探視確認之後。召人將小兵抬走,即使這些天見慣這些場面,語氣仍有幾分哽咽。見大家都定定看著自己,她收斂心神。迅速著手消毒,防止交叉感染。前方戰鬥還在繼續,傷兵陸陸續續送進來,沒有一個能看清楚身上軍裝的顏色,除了血就是泥水。慘不忍睹。
終於熬到溫暖的房間,許多傷員精疲力竭,一睡不醒,發現這個問題,湘湘叫上一批傷勢較輕的士兵,一個個去拍他們肩膀,讓大家接受診治再休息,即使如此,仍有許多人歪過去就起不來了。湘湘一邊張羅東西。一邊強打精神和他們說笑,提到戰況,他們才算來了勁。原來鬼子已經打到了汨羅江北岸,連日風雪。河水不斷上漲。水流湍急,對抵抗鬼子進攻來說雖然是好事。對迎敵的37軍和9軍將士來說也是一場災難,將士們在泥水裡摸爬滾打,渾身濕透,加上飲食不定,有地竟生生凍到暈厥倒斃,沒有死在炮火中,反被惡劣天氣奪去性命。
半夜,支援的人手終於到來,這次是一批受過戰地救護培訓的女學生,顯然大家都已見慣這種場面,處變不驚,迅速治療輕傷傷員,重傷者則排隊手術。
這時,湘湘才找到機會去看小滿,情況並沒有她想像地那麼樂觀,雙胞胎在娘肚子也有較量,小滿生下來比她個頭大,健康得多,她一路病懨懨地長大,做了女人後反倒精神了,而他要不然就不生病,一病都是大病,為了他,胡十還曾經千里迢迢去南嶽請神還願,一步三磕上去,其中艱辛自不必說。
聽說小滿高燒不退,大伙兒都急了,連那些老傷病員也撐著不睡覺,時不時來打聽消息。湘湘的事情大家都接手過去,讓她守在小滿身邊,她一遍遍用酒精擦拭他地身體,看著他滾燙的臉,積壓多日的恐慌如潮水般襲來,欲哭無淚。
大雪漸漸停了,從窗戶一眼望過去,天地仿佛純淨無暇,而高高低低的,不正是紀念死者的雕塑,沉默而悽愴。時隔多日,她第一次覺得累,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想到小滿所說地,她死了,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她也想到了最壞的結局,他死了,她要怎麼辦,和父母他們要怎麼辦。
小滿是獨子,是全家的寶,第一個受不了的肯定是姆媽,雖然姆媽一直沒說,從她蒼白的臉色和家裡濃濃的中藥味道,她已經得出不好的消息,養活五個孩子不容易,姆媽為了趕活,身子早就熬壞了。還有,小滿出了事,哪裡會活得下去。她已經不敢想像,思緒卻由不得她,撒出去就無法收回。她突然想起,這些四川小兵其實跟小滿差不多年紀,死在他鄉,他們的姐妹和父母爹爹要怎麼辦,他們也是家裡的寶啊!
不止是中國地兵伢子,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異國他鄉,他們的父母姐妹要怎麼辦?
而且,同樣是人,同樣是血肉之軀,他們為什麼會把中國人當成牲畜屠宰,連沒有讀過書的鄉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們地文明和中華民族同源同根,為什麼他們就不知道,非要用槍炮打開中國的大門,揮舞屠刀,大開殺戒!
迷迷茫茫間,她仿佛又回到幾年前,那時她不懂這場戰爭,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還是沒有明白這場戰爭,還是有逃跑地衝動。
那不是對死亡地畏懼,進護校學習以來,她根本就是在死人堆里打滾,一路跌跌撞撞撐到如今,老師說過,人都有一死,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還有不可預知地未來。
一瓶酒精用完,她恍若未覺,拼命想倒出什麼,小滿仍然滿身滾燙,呼吸接近虛無,他的樣子真好看,跟看她自己一樣,她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覺新鮮,她的人生原本和他連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連痛苦也毫無二致。
他沉睡的模樣更好看,眉頭舒展,嘴角上揚,還是天塌下來也不怕,標準的長沙滿哥。只是,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會醒,跟那麼多四川小兵一樣。
她停止無謂的努力,抱著空空的瓶子,淚珠終於大顆大顆落下來。
第十章 民國三十年十二月三十日(3)
老院長不知何時推門進來,在門口看了一氣,見她絲毫沒有反應,輕嘆一聲,去自己房間打了個電話,抖擻精神出來指揮,讓堅守幾天的醫生和護士輪班休息。有個年輕護士看到人手不足,不想離開,老院長眼睛一瞪,低喝道:“勞逸結合懂不懂,都累趴下誰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