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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大爹將菸袋鍋子拿起來抽了兩口,仰天大笑,“能怎麼辦,在三旁邊再挖個眼,給他樹個衣冠冢,讓他們一家團聚!真好!真好!”

    他狠狠抽了一口,嗆出了滿臉水跡,抄著手一本正經地在胡大墓前轉了轉,指著左手邊一棵松樹道:“你馬上去找人,在這裡再挖個眼,給我滿伢子樹個衣冠冢吧,我胡大爹一家也快團聚了,真好!真好!”

    他說了那麼多“真好”,旁人卻聽得背脊發寒,秋寶怎麼也不敢相信笑容滿面的湘寧和長庚會變成兩個輕飄飄的“眼”,撓著腦袋在三和大之間走來走去,突然醒悟過來,再也不管胡大爹會不會罵人,抱著松樹嗚嗚直哭,一邊小心翼翼地在胡大爹和薛平秋臉上看來看去,希望他們能改變決定,別把活生生的人變成兩個“眼”。

    劉明翰聽得手足冰涼,茫茫然回頭,在一片墓碑林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努力逃避的那個,也許因為連日辛勞,頓覺頭暈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悄聲自言自語,“我會在哪裡?”

    薛平秋聽到了,隨著他的目光看去,對著墓碑上“湘君”兩個大字悽然而笑,下意識握緊了拳頭。  

    不過一會工夫,胡小秋已經打了個轉,一手護著一個褡褳呼嘯而來,後面跟著氣喘吁吁的蘭妹子,薛平秋見她跑得辛苦,強笑道:“蘭姐,別擔心,秋哥一會就回來!”

    自從蘭妹子升職做了管家,大家都不叫她“蘭妹子”或“嫂子”,老老少少都改口叫“蘭姐”,聽到這個稱呼,她還是有點不適應,微微一愣,停下腳步扶著一棵樹喘氣,笑罵道:“擔心個鬼,我是來看大表哥的。大表哥,難得來一趟,跟我們過完節再走吧!”

    胡小秋一轉眼就有了殺伐決斷的氣勢,腰杆一挺,趕蒼蠅一般朝她揮手,“堂客們就是頭髮長見識短,我們過節,鬼子也過節吶,就是要提早行動,讓他們過不了這個節,曉得不!”

    蘭妹子被他氣得直翻白眼,隨手抄起一根樹枝朝他丟去,惡狠狠道:“曉得個屁,一天到頭在屋裡團團轉,就沒聽你說句好話,要走快走,莫礙我的事!”

    胡小秋接下樹枝,深深看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走就走啦,我要是回不來,你要挑個聰明點的男人嫁,莫又生個寶崽(笨兒子)出來吶!”  

    “秋寶,跟我回去,省得討人嫌!”蘭妹子冷哼一聲,甩手就走,秋寶還當自己真討人嫌,慌慌張張追了上去,斜眼看到她臉上淚痕遍布,頓時似乎明白了什麼,其實又什麼都沒想通,輕輕握住她的手,給予無言的安慰。

    第四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一日(4)

    目送妻兒遠走,胡小秋斜眼看到地上的酒壺,從肺腑間生出一股豪氣,抄起酒壺送到劉明翰面前。不過,他個頭比劉明翰矮了不少,頗有些氣勢不足,他靈機一動,袖子一撂,將黑黑壯壯的腱子肉亮出來,自我感覺比劉明翰那瘦猴威武不少,不會讓他瞧不起,這才樂呵呵道:“今天中秋,你既然不願留下來,那就一起喝完這壺當過節,從此我跟著你打鬼子!”

    不過讓胡小秋去送點錢而已,很顯然,他的理解出了問題。只是一來不好打擊他的積極性,二來他們肯定明里暗裡已經跟游擊隊通了氣,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胡大爹眉頭擰了又擰,蹲在大墳前生悶氣,家裡老的老小的小,能管事的只剩下他一個,他要走了,田裡的活計還不知怎麼辦。

    劉明翰倒也痛快,抄著酒壺灌了幾口,轉瞬就滿眼鮮血一般的紅,回頭對著一片墓碑笑得白牙森森。

    酒壺很快從胡小秋手上轉到薛平秋手裡,他只喝了一口,轉頭默默跪在胡大爹面前,一字一頓道:“大爹爹,城裡的鋪子快保不住了,陳翻譯和維持會會長曾奎甫都想搶,大伯伯被他們聯手打壓,什麼話都說不上,也沒什麼辦法,只能假手於我暗中撤資,他則在城裡繼續坐鎮,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胡大爹並沒回答,懵然伸長了脖子,四處尋找胡長泰堂客的墓地。晨風帶著沁涼的水汽撲面而來,使得眼睛無比酸澀,幾乎無法睜開,而這一片冷冰冰的墓碑森林全成了一個模樣,哪裡能分辨出誰是誰。他低頭用力敲了敲菸灰,只確定了自己死後的位置,終於心滿意足,放棄了找尋的努力,瓮聲瓮氣道:“撤出來的錢不用交給我,直接往游擊隊送吧,你去打聽能不能買點槍彈,這樣老搶鬼子的也不是辦法。還有,有空你上長沙一趟,幫毛坨他們找到秀秀,再把兩個都帶回來,小滿也快回來了,我還要讓他們熱熱鬧鬧成親呢!”

    劉明翰心頭一動,目光定在胡十爹和胡十的墓碑上,衝著芬芳的空氣輕輕道:“大爹爹,秀秀是我的妹妹,本來就該我去找。您先不要著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亂跑,我把湘潭的情報人員安排好,馬上就要去長沙見金友松,他們幾支隊伍不和,已經打了好幾次,真是頭疼,等把長沙的事辦好,我再領他們回來,小滿應該也快回來了,到時候我們好好慶祝慶祝。”

    “也好!”胡大爹本來就不捨得讓薛平秋去冒險,他既然願意出這個頭,肯定再好不過。

    “我也聽說了。”薛平秋注意的卻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麼時候,還在窩裡鬥,老百姓都罵死了,說他們是一群廢物!”  

    胡大爹一想就明白了,氣悶不已,狠狠敲著菸袋鍋子怒道:“你們到底什麼意思,什麼都知道,都瞞我一個,當我是老糊塗對不!”

    胡小秋賠笑道:“您最近精神頭不好,這不是怕您擔心嘛!您的身體要是垮了,誰來跟小滿主持婚禮,您說是不是?”

    放眼望去,確實只有自己能做好這件事情,完成胡十他們的心愿,胡大爹終於沒了脾氣,只是這口氣堵在胸口,幾欲窒息,挺直胸膛大聲咳了咳,也無力跟胡小秋和劉明翰再交代什麼,叫上薛平秋,抄著手慢慢悠悠走了。

    第四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五日(1)

    太陽將火紅的臉一點點隱沒在連綿山後,留下漫天的紅與金色,讓秋收不久的田地無端端褪去幾分蒼涼,變得嫵媚多姿。而白塘水也染成血色,配上各種小道消息,讓人不忍多看。

    吃過晚飯,辛勞一天的人們就齊聚村口大榕樹下,和幾個打聽消息的十來歲半大伢子扯談,幾人無非是說一些游擊隊打鬼子的事情,因為寥寥幾件事要來來回回地講,不得不添了許多細節,一個個說得口乾舌燥,卻樂在其中。

    大家關注最多的還是胡小秋,雖然問不出個所以然,聽伢子胡扯兩句也算聊以安慰。胡小秋做事麻利,頭腦靈活,待人更是沒話說,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實際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圓幾十里各個村子百姓的主心骨。出乎意料,最應該關注的蘭妹子倒跟沒事人一樣,天天吆喝來吆喝去,忙得腳不沾地。村裡的堂客們問起,她總是不咸不淡地回不曉得,讓人著實有些詫異。  

    胡大爹帶著秋寶回到家,蘭妹子已經把飯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爹爹,走完了嗎?”

    胡大爹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坐在門口抽了袋煙才進來坐下,秋寶內心歡呼一聲,有氣無力撲上桌,小小聲道:“走完了!”

    中秋過後,胡大爹身體漸漸好起來,突然發了心,帶著秋寶把胡家的田地走了個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過只要一想起要上繳給鬼子兵,胡大爹心頭就一陣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發場特大洪水,將田地全淹了,來個顆粒無收,斷了鬼子的念想。

    說起來胡家也是風頭太勁,來往的都是軍裝筆挺的大官,還有那對喜歡出風頭的雙胞胎,遭人覬覦是避免不了的事情。雖然早有準備,當新任維持會會長曾奎甫徑直將白紙黑字的征糧布告發到胡大爹手裡,胡大爹還是氣得差點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兒子,對自己下的這步臭棋後悔不迭。

    同樣的飯菜,胡大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讓人胃口大開。胡大爹一門心思挑刺,又不好說蘭妹子什麼,悶在心裡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頓飯糙糙結束,拎著菸袋佝僂著腰出門了。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兩步,後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胡大爹無比煩躁,尋思著自己過去不過是給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菸袋鍋子,轉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條靠背椅上,就著夕陽絢爛的光亮看那張《精忠戰報》。

    薄薄的一張紙已經毛了邊,卻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爹興致頓起,搖頭晃腦地念,也不知道念給誰聽。

    秋寶還當終於可以湊熱鬧,沒想到這臭脾氣老頭連這點心愿都不肯成全,看著大榕樹發了會呆,腹誹不已。姆媽真是要不得,給他安排這麼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還要跑哪裡老遠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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