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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死而復生之人才有的平靜,她聽到心中有人在嚎啕痛哭,哭劉爹爹,哭小平安,哭湘泉哥哥,哭金鳳在南京的親人,哭活活燒死的傷兵,哭湘江上的冤魂,哭守衛比家山全營覆沒的勇士,哭生存多艱的百姓……
第一次,她不是為自己的小情緒而哭,九一八之後,中華大地有無數的冤魂,是該好好為他們哭一場。
然而,她流不出一滴淚,淚仿佛和心頭的血一樣抽乾了。
她再次伸手,將劉爹爹的眼睛輕輕合上,四處打量,想為他拼湊出一具完整的身體,讓他入土為安,然而,周圍除兩塊不知主人的血肉和滿地狼藉別無他物,她發了一會呆,將兩塊血肉放在劉爹爹身邊,一轉頭,對上一雙熟悉的眼睛。
金鳳見一個有點像湘湘的女孩子在收拾,還當自己看錯了人,這才跑過來一看究竟,見到果然是她,不禁百感交集,愣怔無語。
本是驚喜的故人重逢,只是時候不對地點不對,湘湘喚她一聲,聲音低微得如同自言自語:“為什麼要打仗,為什麼他們要侵略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殺來殺去?”
是的,她就是在問自己,戰爭到底是什麼,跟她一個女學生有什麼關係,她的血也是熱的,到底能為國家民族和親人做些什麼。
如果不是她滿身血污,神情淒迷,金鳳還會把她當成以前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金鳳的堂哥曾經參加學生社團,和當年的劉明翰一起,整日宣揚激進言論,金鳳耳濡目染之下,最有愛國熱情,只有湘湘屢屢逃避,甚至一提到這些話題就徑直走人,讓人氣悶不已。
然而,這並不妨礙兩人成為朋友,湘湘沒有什麼心機,有長沙人特有的慡快熱情,而且跟那雙胞胎哥哥小滿在一起時,兩人都像頑童,經常鬥嘴甚至打得雞飛狗跳,真是大家的開心果。
回想起過去那個精靈般的女子,金鳳心中無比酸疼,輕聲道:“我堂哥在前線跟南京大屠殺的鬼子幹上了,哥哥也在前線,生死未卜,說不擔心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他們都是憋著氣上去的,死而無憾!”她定定看進那茫然的眼中,一字一頓道:“我哥以前說過,鬼子想三個月滅亡中國,那是做夢!只要從我做起,人人奮起抵抗,中國就不會亡!”
聽到有人召喚,她轉身就走,留下悽厲的裊裊餘音:“我不相信他們能殺光中國人!”
第三章 民國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大火之後胡家一直緊閉的大門終於大開,胡十搬了條靠背椅出來,冷著臉坐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薛家老父拎著菸袋在屋子裡轉來轉去,一直淡然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秀秀出不了門,在牆角蹲著,急得嗚嗚直哭,胡長寧氣得直跺腳,卻拿胡十一點辦法都沒有,胡劉氏見他像無頭蒼蠅,一直坐不下來,連忙搬了椅子出來,輕言細語道:“老倌子,莫急,你也知道,日本鬼子沒可能扔了一個炸彈就走,外面太危險了!”
胡長寧想抬手說什麼,因為抖得太厲害而放棄,悶悶道:“你也不看看,這是犟的時候嗎,收容所那裡死了不少人,那就是細妹子經常去的地方,你擋在門口算怎麼回事,人死在外頭你難道不去收屍!”“呸呸呸!”胡劉氏連忙捂住他的嘴,見胡十滿面怒容,連忙把他拖到一旁坐下。
今天家裡熱鬧,湘君也不睡了,抱著個枕頭出來唱催眠曲。看這陣勢都沒人吃得下東西,秀秀認了命,去泡了一大壺芝麻豆子茶出來,好歹讓大家填填肚子。
湘水跌跌撞撞跑回來,遠遠就大叫道:“,湘湘和小滿沒事,他們在幫忙,要我回來報平安!”
大家心裡的石頭落了地,胡十緩緩起身,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湘水連忙衝上來扶,胡十突然發了毛,劈頭蓋臉打去,大吼道:“你跑什麼跑。找死是不是!”
湘水直挺挺跪下來,硬挨了兩下,低低嗚咽。看到他紅紅腫腫的眼睛。胡十腦子裡轟地一聲,有什麼東西塌陷下來。抱著他嚎啕痛哭:“我的寶貝孫啊,你們千萬莫有事,老我送了一個又一個,我怎麼受得了啊……老天爺啊,你們怎麼不乾脆先把我收了。不要收我的寶貝孫伢子,讓我遭這份活罪……”
看著祖孫倆抱頭痛哭,眾人都垂淚不語,胡十回過神來,把臉一擦,起身拎著湘水的耳朵罵道:“以後乖乖跟我蹲在家裡,不准亂跑,你爺老子已經沒了一個兒子,要是你也有個三長兩短。你要我怎麼跟他交代!”
湘水聽出了濃濃地關心,裝模作樣地嗷嗷叫,胡十終於放手。探頭出門看了一氣,回頭憤憤道:“什麼都不會做。幫什麼忙。我看就是幫倒忙!”
湘水筋疲力盡,就勢往地上一癱。生怕兩人被自己連累了,梗著脖子道:“,他們是真的在幫忙!”他頓了頓,顫聲道:“幫忙收集碎屍去埋。”
胡十猛地回頭,瞪得眼珠子幾乎掉下來,湘水還當她又要發難,抱著頭哀嚎道:“是真的,他們就在爆炸現場,差一點點就沒命了!”
只聽一聲悶響,胡劉氏轟然倒地,胡長寧連忙將她搬到沙發上躺下,幾下將她掐醒,胡劉氏一睜眼,死死抓在他手腕,胡長寧嘆道:“活著就是萬幸,不要提了。”
胡劉氏收回手,嘴唇顫抖良久,卻始終沒有說出什麼,胡長寧將她攬入懷中,長長嘆息。
“當……當……當……”客廳地落地鐘敲響,昏昏欲睡的胡十驚得一躍而起,同時驚醒地還有在客廳門口打盹兼打望的湘水,兩人衝到院子裡,卻見薛家老父笑吟吟走進門,一手牽著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個子高一些的男孩手裡還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已經睡得正香,臉上淚痕未乾,還不時在夢中抽噎。
看到孩子,胡十心裡有說不出來地歡喜,朝小秋伸出雙臂,小秋連忙將孩子交給她,怯生生道:“這是毛坨!”
胡十微微一愣,也不多說什麼,目光落在門口躲躲藏藏的那兩人身上,兩人還好都沒受傷,身上血跡斑斑,眸中有難掩的悲悽之色,胡十鼻子一酸,輕聲道:“快去收拾一下,我去熱點菜。”
聽到動靜,大家都沖了出來,分頭忙活,胡劉氏去找衣裳,秀秀打水給大家洗澡,一貫奉行君子遠庖廚的胡長寧找不到地方插手,乾脆去廚房幫忙。
人多辦起事就是快,等幾個孩子都收拾好坐在飯桌旁,豐盛的飯菜也上桌了,秀秀把湘君叫起來,一家人坐定,薛父捻須笑道:“這餐團圓飯雖然推遲了一些,大家都在就是萬幸,廢話就不說了,吃飯吧!”
聞到飯菜香,毛坨早就醒了,似乎還當自己在做夢,大張著嘴直直看著桌上,竟不知如何動手。一下子多出三張嘴,小滿和湘湘自知有些魯莽,都不敢說話,胡長寧看著幾個可憐的孩子,心疼不已,把毛坨抱到身邊,柔聲道:“毛坨,你以後叫薛平安好不好?”
薛父被說中痛心之事,頓時老淚縱橫,一直迷迷糊糊的湘君突然尖叫一聲:“平安?平安在哪裡?”
毛坨嚇了一跳,卻也知道這些都是好人,克制著滿心恐懼,顫抖著努力發出兩個音:“平……安……”
下一秒,他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中,媽媽的懷中。
湘君摸摸小傢伙細瘦地手臂,茫然的目光陡然黯淡下來,將一塊扣肉夾到碗裡,用筷子拆開,一點點送到他嘴裡,小傢伙何曾受過這種優待,圓溜溜的眼睛大睜,從她溫柔地笑臉讀出讓人歡欣鼓舞的消息,吃得半飽之後,眼睛笑得像兩彎月牙。
湘湘卻是連筷子也舉不起,抱著碗發了半天呆,大家都沒什麼胃口,小秋和玲玲根本不敢夾菜,由得胡劉氏夾地菜在碗裡堆著,一個勁往口裡扒飯,只是怎麼扒飯也不見少。胡十突然放下筷子,對兩人柔聲道:“以後也叫我一聲吧,如果想進我們胡家就到祖先面前磕個頭,不想進胡家也沒關係,有我在,肯定不會少你們吃穿!”
小秋和玲玲驚喜交加,放下碗就跪,恭恭敬敬地分別給兩位老人磕了三個響頭,薛父笑呵呵道:“親家,你別老搶人啊,他們也跟我磕頭了,進我薛家也不錯嘛!”
胡十倒還記得自己寄人籬下,尷尬地笑笑,這事就算定下來,真是皆大歡喜。大家重新落座,小秋和玲玲神情輕鬆了許久,湘湘放下心事,只想隨便吃點東西去大睡一場,忘記這場噩夢。剛端起碗,小滿順手給她夾了點平時很喜歡吃地肚絲,湘湘稀里糊塗吃了下去,腦海中沒來由地閃過某個拼命要遺忘的畫面,頓時胃裡翻江倒海,捂著嘴狂奔而去。
胡十把筷子啪地放下來,冷冷道:“什麼毛病,做不得霸什麼蠻,浪費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