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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張臉頃刻間染上紅霞,突然鬆手,低頭悶悶道:“要找麻煩找你爸爸去,跟我沒關係!”
顧清明搖頭苦笑:“你就這麼想逃跑?”
她胸膛一挺,下意識想反駁,又想起此時情況對自己大大的不利,氣哼哼地回頭抱柱子,顧清明被她孩子氣十足的模樣弄得哭笑不得,俯身壓低聲音道:“你要是害怕,我把你送出去也無妨,只是別讓我父親看見。”
她瞪他一眼,兩相權衡,還是決定抱柱子做封口葫蘆,不跟他鬼扯,反正嫁他已經嫁定了,而且一家人都向著他,都是他說了算。顧清明笑容又起,順手摸摸她的頭髮,她被這種溫柔蠱惑,怔怔看進他的眼底,腦子裡轟隆一聲,似乎有什麼炸裂開來,明知危險,卻避無可避。
胡長寧和胡劉氏汗水淋漓走進門,看到顧清明,不由得呆住了,胡劉氏悄悄拉拉他的袖子,胡長寧心中五味雜陳,賠笑道:“顧先生……”
胡十娭毑樂呵呵截住話頭,“還叫什麼先生後生,他以後是你的女婿,小顧,趕快來給你岳父磕個頭!”
顧清明也不含糊,上前就拜,胡長寧連忙攔下來,強笑道:“我們是新輩人,別弄那些繁文縟節,既然你看得上我們家湘湘,我也沒什麼意見,什麼時候請你家大人來坐坐,商定一個日期,這事就算定了。現在兵荒馬亂,一切從簡,等長沙城重建起來,隨便辦桌酒席就成。”
顧清明皺眉道:“我父親剛剛離開,只怕一時半會來不了。”
薛君山笑道:“岳老子,你自己都說兵荒馬亂,一切從簡,顧老先生跟隨委員長東奔西跑,哪裡有空來我家閒聊。而且顧老先生已經跟我下聘,讓兩人先成親,好讓湘湘照顧清明的生活,顧家有頭有臉,自然不會少我們一頓酒席。”
胡長寧臉色一沉,氣得手指輕顫,胡劉氏悄悄握住他的手,胡長寧強自鎮定,揮揮手道:“君山,你自己看著辦吧,湘湘走的時候跟我磕個頭就成。”
大家目送兩人垂著頭上樓,薛君山拍拍顧清明的肩膀,笑吟吟道:“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要是不嫌棄,就在這裡住下吧,我收拾個房間給你們當新房。”
顧清明並不搭腔,回頭走到湘湘面前,左思右想,從懷中掏出一個紅色絨布小盒,緩緩在她眼皮底下打開,輕聲道:“答應嗎?”
夕陽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長,重重覆在她身上和心頭,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發了老大一會呆,聽到胡十娭毑帶著怒氣的咳嗽聲,茫茫然伸手,小心翼翼拈起小一點的鑽戒,仿佛拿著千斤重物,無法抬得更高一些。顧清明連忙將鑽戒接過,帶著滿臉燦爛笑容,輕輕戴在她無名指上,撇撇嘴道:“老狐狸果然想得周到!”
壓抑的呼吸之後,大家都拊掌大笑,胡十娭毑拉著顧清明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自己孫女婿一表人才,嘴巴都合不攏來,也不管他能否聽懂,叮囑他諸多事宜。
小兵在牆角拼命撓頭,怎麼也想不到進門時還氣勢洶洶的顧清明變臉這麼快,不過,終歸是件喜事,他很快釋然,熟門熟路地溜進庫房找他辛辛苦苦搬來的美味,正好在庫房碰到秀秀,兩人面面相覷,都撲哧笑出聲來,一同準備豐盛的晚餐。
明明這是自己的選擇,明明應該高興,湘湘卻怎麼也擠不出笑臉,神遊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榻上抱著頭冥思苦想,回想事情怎會到現在這一步,而她根本沒有完成顧老先生的重託,以後該如何面對他們一家。
門開了,不用說也是小滿,她頭也沒抬,悶悶道:“敢笑話我,我晚上扮鬼嚇死你!”
聽到笑聲,她悚然一驚,羞得恨不得將腦袋摘下來,顧清明負手站到窗前,看到小滿在旁邊門口探頭探腦,輕笑道:“你不要怪我,你自己也看到了,並不是我在逼你。你還小,不懂什麼情愛,跟了我就乖乖聽話,我定不負你就是!”
沒有聽到回應,他斜眼看了看那隻鴕鳥,心頭瞭然,微笑中已帶了幾分勝利者的傲然——長沙妹子雖然潑辣蠻橫,遇到好的獵手,也只能甘拜下風。
聽到胡十娭毑的呼喚,他不由得想起老人家的好手藝,迅速收斂了輕視的笑容,熱情洋溢地迎了上去。
第十二章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這註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也許是害怕胡十還像昨晚那樣把顧清明推進房間來,湘湘醒了無數次,總覺得用椅子堵住的門不牢靠,和顧清明吹口氣就開了。
陽光在地上畫出窗戶的菱花時,她終於放下心來,抱著棉袍沉沉睡去----有棉袍和棉袍里的銀元在,應該隨時都能跑路吧。
聽到胡十熟悉的哭罵聲,湘湘下意識堵住耳朵,然而,那些話語還是斷斷續續鑽進腦海,她心頭咯噔一聲,一骨碌爬起來,趿拉著鞋子衝到門外,只見胡十正癱坐在地,拍打著大腿嚎啕大哭:“薛君山,你到底做的什麼孽,平安那么小,大妹子肚子裡還有一個,你怎麼捨得把她送走!她跟大伢子青梅竹馬,你硬要插進來,她跟你結了婚,從此都是躲著大伢子走,從來沒有對不住你,薛君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不是人啊……”
胡長寧披著衣服衝下樓,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處找了個遍,胡劉氏根本沒有主意,茫茫然下樓,靠在牆角發傻。這時,秀秀頂著一頭亂髮跌跌撞撞跑回來,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撲通跪在胡十面前,淚如雨下。
薛君山本就做好挨罵的準備,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痞笑樣子,聽到最後,再也笑不出來,臉上橫肉直顫,突然一拳砸在梧桐樹上,咬牙切齒道:“她有身孕,你們怎麼不早說!”
無人回答,胡長寧找不到人,終於承認這個事實。一句話也不想說,拖曳著腳步往樓上走,胡劉氏還是那迷茫的模樣。在他經過時搭了把手,被他扯了上去。薛君山看了看表。沉著臉道:“岳父,今天是救濟會成立的日子,我馬上要去開會,應該是負責治安,以後會很忙。家裡麻煩你多多看顧。”他用力按住突突暴跳的太陽穴,咬咬牙道:“對不住,湘君是去給我爹做七十大壽,我託了人專程照應,應該不會有事,你們暫且放寬
“湘君這些天為你操碎了心,吃不下睡不好,能不能保住這個孩子還是個問題,你竟然瞞住我們送他走……薛君山。你還我的乖孫女,還我地平安……”胡十艱難地爬起來,抄起笤帚要打人。薛君山滿腦子都是湘君的影子,猛地將她推開。胡十頭撞到台階上。額頭磕出血來,薛君山視若無睹。逃也似地沖了出去。
秀秀眼明手快,立刻拿了藥箱出來,胡十一把推開她,捶著地一聲聲哭嚎,秀秀也不想起來了,抱著藥箱呆坐在一旁,臉上淚水交錯縱橫,狼狽不堪。
小滿衝進房間穿好鞋子,二話不說就往外走,秀秀突然醒悟過來,大叫道:“小滿哥,別找啦,大姐半夜就被送走了,我還以為姐夫起夜,沒起來看。”
“我也聽到動靜,我懶……”小滿抱著頭蹲下來,一下下用腦袋去撞牆,湘湘看著這一團混亂,似失卻全身力氣,一屁股坐在門檻上,目光發直。
顧清明從樓上探出頭,冰冷的目光和嘴角地冷笑讓潛伏已久的鄙夷之心再無遮掩。家裡地女子個個有良好教養,就是天大的事情她們也是鎮定自若,一派大家風範,哪裡像胡家這幾個狀若癲狂。其實,聽到現在,並沒有多大的事情,薛君山重任在肩,無法為父親做壽,送妻兒回去也是情理之中,胡家未免太過計較,人家的父親就不是人了麼!
收拾好,顧清明閒庭信步般走下樓,胡十猶如看到救命稻糙,迅速抹了抹臉,衝上來急急道:“清明伢子,你有沒有辦法讓湘君回來,她身體真的吃不消啊!”顧清明不著痕跡地避開她髒兮兮地手,似笑非笑道:“,你們這樣就不對了,姐夫也有家人,總不能只顧胡家吧!”
胡十還當自己聽錯了,眨巴著眼睛盯著他的嘴巴,眸中的亮光漸漸黯淡下來。
真是占了便宜還賣乖!同是女婿的身份,顧清明真是為薛君山抱屈,更加堅定了不讓父親姐姐等人來長沙見親家的念頭,開始盤算趕快把湘湘帶出胡家,好好調教,省得以後丟自己的臉。
他有意無意瞥了湘湘一眼,笑吟吟道:“女人都是出嫁從夫,姐夫讓大姐和你們一起生活,這是他性格大度,千萬別認為理所當然,就是倒插門女婿也有回家孝敬父母的時候,何況還是他父親七十大壽,你們自己不去就罷了,怎麼能攔阻大姐呢!”從軍多年,他的官話本就說得又快又急,加上帶著隱隱怒氣,話到最後,已隱隱有鋒銳之氣,胡十鬧騰了一陣,腦子裡一團混亂,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用髒手耙頭髮,似乎想讓自己看起來慡利一點,別讓他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