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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子立朗聲笑道:“是啊,你一到長沙就惦記上人家妹子,只是光聽你念叨,跟你一起到長沙地小劉娃兒都能扛槍了,你到現在八字還沒一撇,真是急死人!”
顧清明訕笑兩聲,率先坐進車裡,渾身悄然癱軟,一直等候的小穆連忙坐直了身子,以前所未有的端正態度做最後的告別。
出乎意料,趙子立也鑽進來,車門一關,立刻正色道:“小顧,且不說你有沒有帶什麼私心,事情確實應該這樣辦,我馬上交代下去,這次嘉獎的範圍擴大,英勇殺敵而犧牲的戰士由各級地方官員前往家中拜訪慰問,態度儘量謙卑一些,打了這麼久,其實民眾最需要安撫和鼓勵!”
良久,顧清明輕輕應了一聲,終於由最炫目的一道霞光染紅了雙眼。
目送一行人離開,胡大爹猶如被人掏空了整個身體,不知什麼時候,有人來到他的身後,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他並未回頭,慢慢挺直了胸膛,大步流星朝祠堂走去。
“大伯!”胡長寧只得開口,“請節哀,湘水是個好伢子,沒有為您丟臉!”
胡大爹轉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長寧,我年紀大了,身體不行,晚上你跟小滿守靈吧,唱夜歌子你會不會,不會地話聽我唱幾句,叫上小滿一起學,你不會不要緊,小滿一定要早點學會,明白嗎?”
胡長寧哪裡敢說個不子,連忙點頭應下,默默跟在他身後回到祠堂。
吃過了簡單的晚飯,暮色很快將天地籠罩,濃黑的天幕後透出熹微地光亮,在滿村的燈火通明中完全被人忽略,人們齊聚在祠堂,四鄰八方地人都聞訊趕來,有地舉著火把,有的提著紙燈籠,有地提著馬燈,有的乾脆摸黑而來,大家徑直來到祠堂拜祭,即使人群川流不息,村里仍然十分靜寂,只有隱隱的嗚咽在風中飄散。
當鑼鼓響起,連嗚咽也被壓抑,胡大爹今日親自上陣,扯開嗓子就唱:“胡家湘水才十八,麵皮薄膽子小,真是讓大家笑話。湘水伢子有點好,不哄不騙勤勞肯干,隨便哪個都能使喚……”
胡大爹唱了一氣,將鑼鼓交給胡長寧,胡長寧已是精疲力竭,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推小滿上陣,好在小滿幼時在他監督下背了許多文章,第一個就挑了《湖南少年歌》來唱。一篇接一篇唱下來,小滿很快融入這個氛圍,加上自己的一些即興創作,真情流露處,讓眾人唏噓不已。
天色發白之時,今夜的儀式終於告一段落,不等小滿收工,朱沛跌跌撞撞從村口跑來,將一封信交給胡大爹,滿面倉皇道:“追不追?”
小滿猛地清醒過來,撲上來將信搶過去,只掃了一眼,拔腿就跑,胡大爹大喝道:“攔下來!”
兩個青年迅速閃身擋在小滿面前,胡長寧已然明白一切,撲通跪在祠堂正中,咚咚咚地磕頭,胡大爹慢慢踱到小滿面前,滿面肅然道:“他們能去,你不能,你是我胡家最後的希望!”
唱了一夜,小滿已完全說不出話來,梗直了脖子,朝長庚和湘平離去的方向發出悽厲的嘶吼。
第八章 民國三十年十二月九日(1)
“賣水哦……”
從兩個拖板車賣水的人中間穿過,小滿回頭笑了笑,兩人都是四十來歲的敦實漢子,見狀趕緊賠笑道:“伢子,買水不?”
小滿在板車旁繞了繞,聞到一股臭味,眉頭蹙緊,左邊一人上下他打量一眼,怪裡怪氣道:“莫嫌水邋遢,城裡那麼多人,都靠這點水,回去放點明礬就行了,都這個時候了,還窮講究什麼!”
眼看就快到家門口,小滿懶得理他們,倒是右邊那人看到他提的箱子,好聲好氣道:“伢子,水井都被污染了,水喝不得!”
這個時候,也沒有計較的必要,小滿走到家門口,朝兩人道聲謝謝,蹭了蹭腳上的泥,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可能他的態度深得兩人的好感,兩人連聲笑道:“伢子,跟你家裡人說一聲,現在兵荒馬亂,好多壞東西趁火打劫,門時刻要記得關,莫讓人鑽了空子!”
小滿應了一聲,立刻關上門,兩人停了下來,面面相覷,左邊那人頷首道:“這家有人打鬼子呢,我親眼看見過,好幾個吶,還有人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還死命鍛鍊,硬氣得很。下次可要盯著點,別讓那幫打秋風的跑錯門,他們家只剩幾個老人家,太作孽了!”
兩人絮絮叨叨一陣,又開始拉著車往前走,繼續吆喝。
小滿把箱子放在梧桐樹下,揉了揉凍得發紫的臉和耳朵,隨手拂亂了台階上棋盤上的棋子,徑直走進胡十的房間,果不其然。她正在菩薩老爺面前念經,屋子裡燃著香,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小滿慢慢走到她身邊跪下。笑眯眯道:“,我是從表哥那裡來的。表哥要我帶聲好,要您老人家有空去他那裡住一陣子。”
“住個鬼,要我成天對一個空屋子麼!”胡十斜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張折得工工整整地報紙,壓低聲音道:“這上頭說什麼。你爸爸昨天看了一整天,哭了笑笑了又哭,跟發神經一樣!”
小滿也不去接報紙,輕笑道:“,開戰了,日本鬼子貪心不足,把仗打到美國去了,還調兵去打香港的英國人,中國現在不是孤軍奮戰。勝利有望了!”
胡十似乎並沒聽明白,看著報紙發了半天愣,小滿起身要走。胡十猛地抓住他,顫聲道:“你的意思……咱們很快能打贏?”
小滿用力點頭。為了加強說服力。揮手畫了大大地圈,大聲笑道:“美國很厲害的。有好多飛機大炮,一定能贏,很快能贏!”
胡十終於笑出聲來,從床板下摸出一把長長地鑰匙,見小滿目光炯炯盯著,得意洋洋地晃了晃,假作肅容道:“化生子誒,不准偷我的寶貝!”
小滿撇撇嘴,胡十打開柜子,從最上面一層的箱子裡拿出一個紅布包,層層展開後,裡面原來是一根人參。小滿沒了興致,掉頭就走,胡十見自己的寶貝無人欣賞,氣得直喘粗氣,將人參摸了許久,狠狠心拿出來,隨手關了柜子,從牆角拿出拐杖,走了兩步又覺得丟臉,將拐杖一丟,顫巍巍走進廚房提菜籃子準備出門。
小滿嚷了幾聲都沒見其他人,沒奈何,只得跟去做苦力,胡十還不滿意,一路嘀嘀咕咕,“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要你跟做什麼!”
小滿拿這個牛脾氣老一點辦法也沒有,在心中直翻白眼,表面上可不敢怠慢半分,賠盡笑臉。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湘君地房間開了一點fèng,湘君探頭看了一眼,拿著盆出來打熱水。湘君剛走到拐彎處,薛君山已經打開門,被外面的冷氣一激,渾身一個激靈,湘君氣急敗壞道:“外面冷死人,快進去!”
薛君山只是笑,高高踢腿,表示傷已經好全了,湘君無奈地搖頭,轟他進去,不由分說把褲子褪下來,細細察看擦洗傷
看到一根白得晃眼的東西,薛君山不由自主地伸手,將它拔了下來。面對自己的白髮,湘君顯然有些茫然,薛君山連忙捉住她的手,將白髮送到她手裡,嬉皮笑臉道:“看看,老夫老妻的見證!”
湘君手一緊,將白髮攥進掌心,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薛君山心頭劇痛難耐,猛地將她按在懷中,輕笑道:“我幫你拔光光!”
湘君攔住他的手,苦笑道:“別操這種閒心啦,這玩意越拔越多,昨天秀秀剛跟我拔的,你看,今天就長出來了。”
薛君山仍然在笑,手下用了幾分真力,湘君如何拗得過他,任憑他在頭上撥弄,感覺那輕柔中帶著幾分怒氣地手勢,眼眶不由得濕了。
一個多月前回長沙時,胡大爹以安全為由把毛坨留下,一定要親自教養,兩人甚至連同胡長寧也順水推舟,沒有把毛坨帶回來。
出乎意料,家裡幾位老人全都沒有問,大家似乎不約而同地迴避孩子的話題,然而,越是如此,她越是不能原諒自己,也深深知道,薛君山更痛愛平安,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更不能原諒自己的愚蠢過錯。
她長長透出一口氣,暗自思忖,這個結,今生既不能解開,那就等來世吧。主意已定,她刻意在他肩膀蹭了蹭,幽幽笑出聲來。
他雙手一緊,死死將她箍在懷裡,剎那間心跳如雷動。
她正欲掙脫去做事,他突然開口,每一字都如金石相撞,錚錚有聲:“你說我蠻不講理也好,說我是壞人也好,我死了,你不要找別人,我不甘心!”
第八章 民國三十年十二月九日(2)
天始終陰沉著臉,簡直冷到骨子裡,街上的人寥寥無幾,而且城裡一片頹敗,根本沒什麼好逛的,小滿興致勃勃而去,被胡十念得頭皮發麻,灰頭土臉而歸。繞上回家的路,一個鄰居滿臉驚奇迎上來,連聲道:“你們怎麼還不走啊,趕快走趕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