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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石匠,粥也熬好了,胡大爹用瓦罐子提上粥涼著,撈起鋤頭悠哉游哉往山里走。這一次,他選擇了剛剛重新加工地自己的墓碑,將鋤頭打橫放在墓碑前,湊近細細摩挲著自己地名字,滿意地咧嘴一笑,這才舒舒服服坐在鋤頭把上,背靠著墓碑享受黏黏地粥,突然想到一個很煩心的問題,到了地下,肯定會被先人怪責,喝不到這麼好地粥,真可惜。

    今年人手少,人們也無心上山砍柴,糙和灌木都沒來得及拾掇,都長瘋了,看起來頗為厭煩,胡大爹的操心病又犯了,一邊喝一邊盤算,等下要喊蘭妹子叫上一批人上來砍柴,特別是墓園旁邊的要收拾乾淨,糙里容易躲鬼,莫嚇著這幫伢子妹子才好。

    一陣簌簌聲過後,朱寧去而復返,從糙叢里鑽出來,紅著眼睛拎出一個縮成一團的小傢伙,喝道:“不是你自己要回來的,怎麼,不說了!害怕了!”

    秋寶胸膛一挺,卻來不及辯解,抹著淚沖胡大爹道:“大爹爹,大伯被抓走了!”

    胡大爹猛地將背貼緊墓碑,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背上的冰冷感覺吸引,一本正經感受著字跡的凹凸不平,再次確定了自己的位置,心口的疼痛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強烈。

    就這樣吧!他只想起這輕飄飄的四個字,在充滿糙木香氣的空氣里深深呼吸,用力閉上眼睛。  

    第六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八日2

    秋寶知道他脾氣乖戾,非常冷血無情,卻沒料到他竟然對自己兒子的死活無動於衷,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喝道:“大爹爹,你又發什麼寶氣,快找人去救大伯伯吧!”

    一聲悶響後,一個瓦罐子砸在秋寶面前,秋寶濺了滿身的粥,仰著頭悲悲戚戚看向朱寧,想要他為自己做主。只是朱寧同樣毫無反應,定定看著幾塊嶄新的墓碑,以無比緩慢的腳步走過去,都走得這麼慢了,竟然還被糙絆倒,他也不想起身了,一路膝行而去,辨出齏粉猶存的胡長泰三個字,匍匐在墳上發出壓抑的嗚咽,全身顫抖得好似癲癇發作的病人。

    秋寶驚詫莫名,也不想討說法了,用袖子將臉上的東西隨意擦了擦,捧著腦袋蹲了下去。

    “滾!”胡大爹突然大喝一聲。

    “好!”朱寧不知哪裡不對勁,這種話也恭恭敬敬地應,轉頭遙遙對胡大爹磕了三個頭,搖搖晃晃起身,拎著秋寶踉踉蹌蹌而去。

    山村又平靜下來,風從林間呼嘯而過,將柔弱的秋糙吹得全低了頭,胡大爹菸癮上來,下意識摸摸腰間,沒摸到菸袋鍋子,心中一沉,垂著頭看著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扶著墓碑想起身,只是腿腳顫抖得太厲害,這種微小的動作都無法完成。  

    他放棄了努力,再度審視自己的墓地,墓地正對著村口的大榕樹,若不是雜糙太多,從他這個角度完全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終於放了心,只要長庚、小滿和湘湘回來,他一定第一個看到。

    到時候,長庚和小滿的親事乾脆一起辦了,小滿太調皮,討個堂客收收心正好,秀秀妹子吃了那麼多苦,也正好如她的意……

    炮仗聲轟然而起,驚破了這方的寧靜,他腦中轟隆作響,眼前閃現出小滿披紅戴綠的身影,再次證實自己的寶貝孫子真正風流倜儻,無人能比,咧著嘴無聲地笑,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白髮蒼蒼的頭……

    炮仗聲由遠及近而來,在山谷里隆隆迴響,仿佛驚雷陣陣。村裡的人都沖了出來,以前膽小的堂客們突然成了勇士,也不管會不會炸到手,拎著鞭炮一路放過去,迎接回家的親人。

    果真是親人回來了!送行的人寥寥,兩人挑著籮筐走在前頭,不停地將籮筐里的鞭炮點燃。而棺木是柏木所制,工匠打得極其用心,不過看起來年代久遠,不知是湘鄉哪個豪富之家的老人給自己備下的壽材。

    蘭妹子第一個迎上前,在硝煙瀰漫里眯fèng著眼睛在各人臉上瞧了瞧,沒有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登時天旋地轉,撲倒在地,對眾人連連磕頭拜謝。  

    挑籮筐一位老人見無人回應,只得將她扶起,顫聲道:“劉伢子是為我們湘鄉人而死,我們送他回來是應該的,只是連累了你們胡家大伯,真是對不住!”

    蘭妹子一肚子話說不出來,用力擦乾淚水,回頭沖人們叫道:“大表哥回來了,大家引路!”

    第六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八日3

    將劉明翰送進祠堂,大家才通過幾位湘鄉人之口七拼八湊出事情的經過,胡大爹沒有猜錯,胡長泰果然出了這個頭,特意報請了松本前往湘鄉收屍,隨同他去的還有陳翻譯和一隊鬼子兵。

    順利收了屍,湘鄉一個耄耋之年的富紳命長工送來這棺木,胡長泰連忙請人送回白塘村,大家還當他打通了關節,卻沒料到,進了湘潭縣城,陳翻譯都翻了臉,將胡長泰捆走了。要不是好心人指路,他們還到不了這裡。

    蘭妹子將他們送走,不想讓胡大爹看了難受,沒有要人去找他,召喚大家準備香燭紙錢,快八十歲的王自告奮勇要將伢子的頭fèng上,讓他能完完整整入土。

    蘭妹子畢竟年輕,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也不知腦子裡怎麼轉的,見面前有道黑影晃過,手一伸,隨手揪住她的衣襟,茫茫然看著王,直到她把什麼從棺材裡拿出來,突然瞪大了眼睛,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幾人同時上前,將她囫圇抱住,低低哀嚎。

    尖叫聲幾乎持續了兩分鐘,蘭妹子回過神來,一巴掌將自己打醒,拖曳著腳步走進薛平秋的房間,找出一件城裡人最時興的呢子大衣,又找齊了所有衣服鞋襪,交到跟隨而來的一雙皺紋遍布的手上,渾身再提不起一絲力氣,癱軟在門檻上,眼睛發直。

    湘君送回來時,她無法靠攏,什麼也沒看到,胡十一家三口送回來時,她同樣沒敢看,劉明翰她只是偶爾見過,到底是城裡人,跟小滿一樣,天生有種英俊瀟灑的派頭,讓村裡的女人捨不得挪開視線。

    那麼英俊瀟灑的男人,怎麼會變成一團模糊的血肉?

    對她來說,什麼戰爭什麼鬼子兵在各地的屠殺從前只是讓人難受的傳聞,痛不在自己身上,刀沒有架在自己脖子上,不會有太大感覺。

    這一次,她終於明白那些看過胡十一家三口的男人為何會發出野獸般的悶吼,也終於理解了胡小秋和胡家那些男男女女為何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好好拼他一回。

    她為自己的無知羞慚不已,扶著門檻顫巍巍起身,下意識朝村口看去,真希望胡小秋帶著天兵天將出現,打回縣城,救出大伯。

    王四家堂客扛著鋤頭經過門口,揉了紅腫不堪的眼睛,朝山上指了指,蘭妹子會意,趕緊去側屋找鋤頭,這才想起鋤頭被胡大爹扛上了山,心頭咯噔一聲,猛撲出來,驚叫道:“下面鬧了這麼久,大爹爹怎麼可能不知道!”  

    話沒說完,她拔腿就跑,而王四家堂客發出嘶啞的驚叫,朝山上狂奔而去,一位老察覺不對,也顛著小腳追上來,兩位老爹爹將她攔下,遙望著累累的墳塋,竟然一點也不著急,一邊拿出水菸袋咕嘟咕嘟抽,一邊慢騰騰跟住兩個女人的腳步。

    果不其然,蘭妹子的悽厲的尖叫再次響起,兩位老爹爹腳步一頓,回頭走進祠堂,掀開正中一塊油布,對著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愴然淚下。

    第六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八日3

    村里能跑的都派出去送信,剩下的都是小腳老和風燭殘年的老爹爹,除了王四家堂客能幫點忙,誰都指望不上。蘭妹子忙得哭都沒時間,恨不得胡小秋和能幹的薛平秋插著翅膀飛回家裡主持大局。

    她的願望自然落了空,太陽下山了,除了送信的回來兩個,兩個小秋仍然音信全無。看著空蕩蕩的山村,她欲哭無淚,用最後的力氣將鑼鼓搬出來,才想起自己今日滴水粒米未盡,整個人似乎二胡斷了弦,再也維持不下去,癱坐在祠堂門口,手搭著涼棚痴痴看著村口,還盼望出現奇蹟。

    奇蹟沒有出現,鬼門關卻開了,放出一群小鬼。看到幾輛軍車徐徐開到大榕樹下,蘭妹子已經不想也沒有力氣再躲,回頭看了看眾人,一個老爹爹猶若未聞,將鑼鼓重重敲響,扯開嗓門用夜歌的調子開始唱。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時危卻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稱山國,連山積翠何重疊。五嶺橫雲一片青,衡山積雪終年白。沅湘兩水清且淺,林花夾岸灘聲激。洞庭浩渺通長江,春來水漲連天碧。

    天風海潮昏白日,楚歌猶與笳聲疾。惟恃同胞赤血鮮,染將十丈龍旗色。憑茲百戰英雄氣,先救湖南後中國。破釜沉舟期一戰,求生死地成孤擲。諸君盡作國民兵,小子當為旗下卒。

    他稍一停頓,立刻有另外一位老人接了上去,一口氣唱到最後,將最後幾句反覆地唱,因為聲音太過沙啞,已有了聲嘶力竭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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