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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難的人們紛紛往湘江邊跑,不時有人大聲嚷嚷:“快跑,鬼子打過來了,馬上打進城了!”
一家人面面相覷,始終沒人挪動腳步,小平安驚醒了,嚇得哇哇大哭,小滿把他的頭包住,一邊輕柔地哄,向胡長寧投去焦急詢問的眼神。
湘君仍然不敢相信,不住地喃喃自語:“他打電話來說有警報的,說是明天早晨才燒,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呢……”
湘君回過神來,把牙一咬,衝進房間撥電話,電話沒有任何聲音,電燈也熄了,黑漆漆的公館猶如一個巨大的棺木,湘君克制著由心頭髮出的顫抖,衝出來大叫:“爸爸,我們走吧!”
無人應答,胡十娭毑一步又一步,慢慢退回自己家門口。
湘湘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在街頭東奔西跑,仿佛要尋找什麼答案,那瘦小的身體被人流沖得踉踉蹌蹌。小滿一轉眼不見了人,急得跳腳,連忙把小平安塞到旁邊的胡劉氏懷中,衝過去找她,果真發現她跌坐在街邊一個小水坑裡,神情近乎痴傻,趕緊將人攙回來,聽到她仍在自言自語,“警報為什麼沒響?”
小滿怒火中燒,用力敲在她頭頂,湘湘回復了清明,靠在他並不強壯的肩膀,咬著唇無聲地哭。
這時,三三兩兩一隊的士兵從南門跑來,一路敲打民房大門,有的潑汽油有的點火,脾氣不好的直接趕人,脾氣好的還在跟居民苦口婆心宣揚“焦土抗戰”。自己的家被燒,人們哪裡肯答應,許多人跟士兵扭打成一團,然而,迅猛的火勢面前,這種舉動只是螳臂擋車而已。
長沙是千年古城,許多街道房屋歷史悠久,燒起來自然快,只在街頭放過火,火龍藉助風頭,瞬間就能吞沒整條街。可憐許多人尚在夢中,燒到門口才知道,穿著單薄的衣裳衝出火海,哭叫連天。
若是沒來得及跑的呢?湘湘和小滿腦海中閃過同樣的念頭,驚懼莫名,同時回頭看定胡長寧。胡長寧恍若未聞,直直看向紅通通的天空,眼珠子幾乎瞪掉下來,驚恐之後,更多的是絕望。
千年締造,毀於一旦,他們如何下得了手!
其他街坊觀望一陣,終於忍不住,扶老攜幼走避。孤身一人住在街角的一位七旬老人知道胡家底細,扶著拐杖顫巍巍挨到胡長寧身邊,肅容道:“胡先生,戰況到底如何?”
胡長寧顫聲道:“不瞞您說,我傍晚得到的確切消息,鬼子在新牆河!”
遠方傳來一陣雜亂無章的吼聲:“鬼子到新河了,快跑啊!”
仿佛是證實那些人的話,槍彈的爆炸聲轟然而起,在各處此起彼伏,然而,爆炸聲後,各方很快歸於平靜,只有人們的哀嚎怒罵,並不見密集的槍炮聲,胡長寧凝神聽了一氣,也聽出端倪,頓時滿臉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這哪裡是抵禦外敵,根本是自毀長城!老人突然老淚縱橫,嘆了又嘆,一路罵罵咧咧,掉頭走進家中,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緊緊關上大門。
胡十娭毑終於反應過來,往地上一癱,拍著地面哀哀哭喊:“這幫喪盡天良的王八羔子啊,不把老百姓當人啊,一聲不做就燒,你們生崽(兒子)沒屁眼啊,來世變豬變狗啊……”
只聽轟隆一聲巨響,老人的房子突然起火,眾人察覺不妥,在門外大聲呼喊,小滿和湘湘則用身體去撞門,然而,烈焰很快把幾人逼退,眾人避到一旁,大口喘息,只能幹著急。
胡十娭毑目瞪口呆,突然慢慢起身,竟然往家中走,大家還當她想有樣學樣,同時驚叫出聲,小滿動作最快,撲上來擋住她的去路,胡十娭毑把紛亂的髮絲捋好,朝他悽然一笑,“莫怕,我不是要燒,我已經被日本鬼子炸了一棟房子,這個家就是死也要保住!”
小滿默默退到一旁,只見胡十娭毑進屋子拿了兩把菜刀出來,對眾人各色目光視而不見,往獅子上一靠,哎呀呀唱起花鼓戲,每個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在看不到的仇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電話全部打不通,薛君山直罵娘,把電話一砸,剛把車開出保安處,卻很快陷入人群火海中,進退不得,他悻悻然下來,按住槍喊上一隊士兵衝出來,拎開正在放火的一個士兵,喝道:“誰要你們放火的,當上頭的命令是擺設麼!”
一個下級軍官氣喘吁吁衝上來和他撕扯,叫道:“到處都在放火,不是司令部的命令誰敢!”
當下已經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薛君山叫士兵分開眾人,讓出車道,也不管會不會撞到人,一路按住喇叭狂飆,沖回家一看,果不其然,家裡所有人都在,胡十娭毑揮舞著菜刀在跟兩個士兵對峙,胡長寧在小滿和湘湘護衛下在和一人講道理,而湘君捂住小平安的眼睛縮在一旁,火光照亮了她的滿臉水光。
薛君山一個急剎車衝下來,大步流星走到幾人面前,抱拳道:“薛某人誓與長沙共存亡,諸位高抬貴手,給薛某留個安身之所吧!”
有人認出他,和同伴交頭接耳一陣,嬉笑著離開了,薛君山也不多說,徑直過去抱了抱湘君母子,只說了“保重”兩個字,又風馳電掣而去。
左邊燒起來,右邊成了一片通紅,火海里,胡家高牆中的平靜顯得如此不真實,胡十娭毑回頭看著自家大門,眼一閉,轟然倒地。
把大門緊閉,家裡頓時亂成一團,胡劉氏掐人中沒效果,拿出麻油一通刮痧,終於把胡十娭毑救醒,小平安已經嚇傻了,想哭又被湘君訓斥不能大聲,只敢抱著胡十娭毑的一雙小腳不撒手,嗚嗚低泣。
胡十娭毑微微張開眼睛,在每個人臉上一一掃過,目光猶如瀕死之人,毫無神采。看到湘湘,她突然睜大眼睛,顫抖著伸手,湘湘立刻撲了上去,胡十娭毑緊緊拉住她的手,卻是沖小滿喝道:“快把細妹子(小女兒)和盛家伢子送走,晚了怕來不及了!”
湘君已經反應過來,長沙城稀里糊塗燒了,薛君山如何脫得了干係,只能保住一個算一個,她轉身就去開門,順手把一包銀元塞進湘湘懷裡。
小滿半點不含糊,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住湘湘,拔腿就跑,湘湘被他拉得一連幾個趔趄,險象環生,到底配合多年,漸漸跟上他的腳步。
大火把迎面的風變得無比灼熱,兩人提著一口氣拼命奔跑,人群匆匆而過,除了悠哉游哉放火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哭喊。恍惚中,湘湘已經不知道身在何方,是不是有人縱身投入火海,是不是有人渾身是火,在地上翻滾哀嚎,是不是有傷兵在大街上狂吼“救人啊”,又是不是有人拔出槍,在烈火中對準自己的眉心……
不知道跑了多久,湘湘已經臉色憋得青紫,一口氣提不上來,隨著小滿的腳步一頭栽倒在地。小滿也是眼前發黑,一屁股坐到地上,順手狠狠給了自己兩巴掌,用力搖搖頭,挪到湘湘身邊把她扶起來,硬撐著口氣繼續走。
“哥,我不行了!”湘湘腳一軟,又要往地上滑,小滿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就勢往她面前一蹲,一手提箱子一手把她扶到背上,逆著人流一步步往前挪。
一個滿臉黑灰的士兵擋在他們面前,啞著嗓子道:“小孩,走錯了,渡口在那邊!”
“我們去八角亭,”湘湘用力抬起頭,急道:“請問那邊燒著了沒?”
那人輕笑出聲,“這都什麼時候了,哪裡還有沒燒著的地方,警察局警備區都燒光光了!”他滿臉茫然,轉頭看向北方,哽咽道:“鬼子沒來,我們自己亂了套,這種仗怎麼打!”
“燒光!燒光!一根糙都不給鬼子留!”小滿還想打聽清楚,那人突然雙目赤紅,罵罵咧咧地疾步而去,搶過一個士兵手中的火把,把沒燒起來的屋子通通點燃,又踢翻一個汽油桶,對準它開了槍。
“哥哥,我也不走了,我要跟你們一起!”湘湘掙扎著要下來,小滿怒喝一聲,制止她的動作,心頭一陣焦急,腳步愈加凌亂。
一家子人慌不擇路一般直直衝過來,牽兩個孩子那婦人和小滿撞個滿懷,小滿支撐不住,又坐倒在地,那家的男人連忙把小滿扶起來,一手招呼其他人趕快跑,正色道:“伢子,別去了,那邊都燒光了,鬼子就要來了,逃命要緊!”
小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把湘湘用力往上提了提,還想繼續走,察覺脖頸被有滾燙的液體沾濕,梗著脖子道:“你莫哭,今天不把你們送出去,我就沒臉回去見娭毑他們!”
湘湘把淚在他衣領擦乾,掙扎著下來,和他互相攙扶著往前走。
八角亭遙遙在望,只是,那已是一片沖天的火海,近身不得,街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寥寥幾人在哭喊。小滿把湘湘推到火勢小的地方,剛跑了兩步,一輛車氣勢洶洶而來,正堵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