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頁
“這還用你說!”陳翻譯眸中掠過一道精光,嘿嘿直笑,終於開恩讓他離開,蘇鐵剛一轉身,陳翻譯又叫住他,笑吟吟道:“蘇醫生,你幫了我這麼多忙,我也想助你一臂之力。你說說,你那女人地丈夫叫什麼名字,我到時候跟同僚說一聲,讓他們盯准,不讓他有絲毫機會跟你搶人。”他忽而又志得意滿地笑起來,“不瞞你說,衡陽馬上就要打下來了,你就等著聽好消息吧!到時候美人在懷,千萬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聽到胡長泰的呼喊,蘇鐵急忙應下,拔腿就走,陳翻譯盯了他地背影一氣,冷笑道:“夢倒是做得不錯,可惜你的命也不一定長!”
轉身上了車,他滿臉悵然,自言自語道:“胡家的美人到底什麼樣子,我一定要好好見識見識!”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十一日(3)
蘇鐵一邊跑一邊在心裡把小滿罵得狗血淋頭,要不是他如此愛出風頭,胡家哪裡會有這麼多把柄落在別人手裡,他也不得不佩服胡長泰的明智,如果不是他率先出面,白塘村早已成了死村。
走出縣城,三人渾身汗水淋漓,蘇鐵摘了斗笠,和劉明翰一邊一個扶著薄棺,面上漸漸凝起一層霜花,劉明翰沒了眼鏡,那噴火的眼神再也擋不住,讓人望而生畏。請來的兩人嬉笑一陣,到底知道今日這趟差使不好放肆,不由得眼觀鼻鼻觀心,只聽喘氣如牛。
送了一段,胡長泰掉頭就走,劉明翰和蘇鐵也像沒見過這個人,埋著頭疾步向前,猶如戰場上衝鋒陷陣,請來的兩個人有點受不住,一人藉故回望,大聲道:“胡大老闆走了吶,誰付我們工錢?”
蘇鐵也只好停下歇息,見劉明翰神色臉色不對,知道他已是強弩之末,全靠一口硬氣支撐,將隨身的錫制酒壺遞給他,劉明翰也不推脫,一口灌下,抬腳又走。
幸虧有這壺酒,從兩山的豁口繞進通往白塘村的小路,劉明翰的腳步才有些虛浮,蘇鐵打聲尖尖的唿哨,小秋和一個漢子從兩邊高坡上分頭衝下來,順勢接過棺木,蘇鐵把工錢結了,打發走兩人,小秋已經抬著棺木走出老遠。而劉明翰無人理會,正坐在路邊一個樹墩上發呆。
蘇鐵抬著如灌了鉛的腳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右手,劉明翰視若無睹,冷冷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平白無故到我家來湊熱鬧?”
蘇鐵笑得臉漲得通紅,遙望著美麗的山巒。輕聲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認識你們。那樣的話,我現在就已經舒舒服服待在美國的醫院。根本不用擔心被殺死炸死,不用擔心親人地安危!”
聽到“親人”兩個字。劉明翰渾身一震,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握緊他的手,一字一頓道:“家裡的事,拜託了!”
不等蘇鐵開口。他竟然轉身往外走,蘇鐵急了,橫眉怒目地攔在他面前,劉明翰苦笑道:“不要攔我,他們把我養這麼大,我一直沒有盡到責任,甚至還一度怨恨他們,恨他們沒堅持把湘君嫁給我,恨他們和薛君山同流合污。我真地不是東西,沒臉見人。麻煩你幫我帶一句話回去,我不能盡孝。但是我一定不會讓小平安、湘君夫妻和胡家的伢子白死,鬼子要輕輕鬆鬆占了湖南。那是做夢!”
蘇鐵讓開路。見他孑然一身,連忙將布褡褳取下來給他掛上。劉明翰並沒有接,從褡褳里拿出那個酒壺,朝他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出那豁口。
“大伢子,大伢子……”遠處,胡長寧氣喘吁吁跑來,大聲喊劉明翰地名字,而後,一個清晰而悲壯激越的花鼓調從山那邊傳來。
“爺老倌哎,莫追莫趕,你大伢子嘞,再不會走他鄉。山里挖個眼吶,等噠我噯,等我來世再孝敬爺娘……”
歌聲很快被震天的哭喊聲淹沒,又如削尖的竹子,一下下戳在蘇鐵心頭,蘇鐵茫茫然回望,看到胡家山後的累累墳塋,想起祠堂里那麼多年輕地笑臉,想起那個溫婉美麗的女子,渾身輕顫,扶著一棵樹慢慢蹲了下去。
胡長寧一頭栽倒在泥坑裡,一手揪著胸口,拼命捶地,濺得滿身滿臉泥水。毛坨帶著個差不多大的孩子從山坡猛衝下來,兩人合力將他扶起,胡長寧猛地推了毛坨一把,低喝道:“快去把你大舅叫回來,叫回來,叫回來啊!”
他的聲音無比悽厲,帶著長而發顫的尾音在山谷里久久迴響,和女人的哭聲遙相呼應,蘇鐵只覺耳膜幾乎破裂,揉了揉額頭,慢慢站起。
毛坨一跤跌倒,泥水和淚水混在一起,無比狼狽,小秋家的秋寶跟他頗為親厚,飛快地將他扶起,對陰陽怪氣的胡長寧一直看不過眼,這次積壓的怒氣終於爆發,拉著他掉頭就走。
毛坨打開他地手,也不顧自己泥水噠噠,仍然固執地去扶他,胡長寧這一次沒有發作,緊緊擁抱他一下,扶著兩個孩子步履蹣跚地往家裡走。
蘇鐵猶如耄耋老翁,一步步緊跟在他們身後,不過,看到祠堂一瞬間長出的一樹樹白色花朵,他的腳步一頓,突然堅定了許多,改變初衷,飛快地走向胡長寧地家。
胡長寧和胡大爹兩家緊挨著,雙胞胎在這裡住得最久,留下的印記最多,除了滿牆地雙胞胎照片,還有頗為女性化地窗花等等,雖然剪得有點四不像,大家都珍而重之地用鏡框裝好,不用說也知道,這些都是誰的傑作。
胡劉氏最近精神不太好,總是睡一會醒一會,她也不想麻煩別人,醒來就靠在窗邊坐一坐,曬曬太陽,困了就眯一會。
到底還是害怕,秀秀和村里地年輕男女都進山躲兵,村里只剩下老人家,胡劉氏苦笑一下,聽到隱隱的哭聲,心裡咯噔一聲,趴在窗口往外看,抖抖索索走了兩步,在要踏出門檻時癱軟在地。
蘇鐵把胡劉氏救醒,輕聲道:“不要給大家添麻煩了,一切有我們!”
胡劉氏哽咽道:“我家大伢子呢?就是劉明翰。”
毛坨扶著門框露出半邊臉,淚流滿面道:“大舅打鬼子去了!”
“好!”胡劉氏只說了一個字,顫巍巍起身,蘇鐵還想制止,她將頭髮捋到耳後,用哄孩子一般的輕柔聲音道:“我的女兒,我要守著,我什麼都不做,就守著!”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十一日(4)
“好!”胡劉氏只說了一個字,顫巍巍起身,蘇鐵還想制止,她將頭髮捋到耳後,用哄孩子一般的輕柔聲音道:“我的女兒,我要守著,我什麼都不做,就守著!”
果然,胡劉氏到了祠堂,連棺材都沒碰過,猶如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只是坐在椅子上怔怔注目,背脊挺得筆直,滿面肅然。
村裡的老人都來了,胡大爹氣勢從容,指揮若定,聽過胡長寧轉述劉明翰的話,他朗聲大笑,“這還不容易,這本來就是我定的規矩!”說著,他立刻吩咐小秋,“聽到了沒有,趕快給你大表哥找個容身的地方,要風水好點!”
轉身時,胡大爹的背脊好似不堪重負,一瞬間垮了下來。
小秋一口應下,摸摸秋寶的腦袋,壓低聲音道:“去給山裡的人送信,都來給湘君姐姐磕個頭,記得,要他們注意一點,分批來!”
秋寶怕好夥伴一家人不放心,悄聲沖胡長寧道:“山上都挖好了,長庚叔和湘寧哥的墳都有。有的說我們胡家是瘋了,老人的墳不挖挖小孩的,不過也有的一說起這事就哭。”
墳雖然挖好了,又有幾個能完完整整回來。胡長寧不敢再看女兒,找人要了一根水菸袋,不再理會任何人,慢吞吞上了墓園。
幾個孩子的墓果然都修好了,一家家排開,錯落有致,有如站在保衛山頭的士兵,胡長寧一個個看去,在胡湘君和薛平安夫妻的墓碑前站定。只覺天旋地轉,山風也成了嗚咽,抱著墓碑一點點坐倒在地。泣不成聲。
胡大爹安排好一切,循著小路也上來了。將他剛點了一口煙,嗆得淚水紛飛,不由得笑出聲來,手把手教他抽,兩人咕嘟咕嘟抽了一陣。都不想開口,也無力開口。
薛平秋和胡小秋一前一後走來,胡大爹敲了敲菸灰,指著身後的墓碑沉聲道:“我百年之後,這裡就歸你們管,我沒有別的要求,至少在你們這代不要讓這些好伢子受委屈。”
兩人面面相覷,齊齊跪倒應下,胡長寧輕笑道:“兩個小秋。給我在湘君旁邊挖個坑吧,能裝上兩個人地,聽我家湘湘的口氣。我堂客也差不多了。”
胡劉氏的身體狀況大家有目共睹,兩人慌忙答應下來。胡小秋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聽說這個月二號湘鄉組織了抗日自衛團,鬧得很大。大表哥只怕是去投奔他們了。”他攥緊了拳頭,憤憤道:“只要有點血性地,這次只怕都上去了!你們知道嗎,前幾天鬼子在湘鄉城外晉德堂的茅山裡頭殺了兩百多,兩百多啊,當靶子排開打地,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畜生,千萬不要落在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