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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湘在心中長長嘆息,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盛老闆突然厲聲道:“滿崽(小兒子),你自己看看,盛家還剩了幾個!”
盛承志渾身一震,哽咽道:“爸爸,你不用說,我知道的,盛家只剩我們兩個,我一定會好好經營,不會讓盛家斷了香火!”
盛老闆滿臉黯然:“你曉得就好,不要跟外頭那些人摻和,他們命賤,每個都是一大家子,死他一個兩個也不至於沒人繼承家業,再說也沒什麼家業可以繼承。我們盛家不一樣,我們家大業大,稍有閃失就能萬劫不復,而我盛天富就是大大的罪人!”
除了拼命點頭,盛承志別無他法。
也許是這屋子的氣氛太陰森,也許是他的話太沉重,湘湘只覺一個巨大的擔子沉沉壓下,幾乎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將身體縮了縮,仿佛這樣就能避讓。
“聽說你不喜歡打仗,不喜歡參加什麼學生運動,是吧?”對著自己選定的新媳婦,盛老闆的臉色還是和緩許多。
湘湘連連點頭,把心一橫,輕聲道:“鬼子打過來了,我真害怕,想避開。”
盛老闆正中下懷,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會,根據自己多年閱人的經歷,覺得這個女子值得信任,壓低聲音道:“沒錯,我也是這個意思,這裡的生意我來看,你們趕快成親,在鬼子打過來之前離開長沙。”
他長長吁了口氣,嘴角一彎,笑得無比淒楚,“等你們回來,只怕我都做爹爹(dia)了,用錢的方面你們不用管,我會安排好。你呢,別的也莫想,趕快跟盛家生個帶把的,雙胞胎最好!”說完,他仿佛看到兩個抱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傢伙的景象,自顧自笑起來。
感受到他的好心情,盛承志悄悄鬆了口氣,想把他扶起來,盛老闆用力打開他,笑吟吟斜他一眼,“寶崽(笨兒子),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要你扶什麼!以後對你堂客好點,胡十娭毑我老早就聽說過,是個能幹人,他們胡家出來的妹子我信得過,以後盛家就指望她了!”
兩人相視而笑,盛承志連忙把湘湘扶起來,跟盛老闆招呼一聲,樂呵呵牽著她往外走,盛老闆目送兩人的背影遠走,回頭又跪了下來,滿面悲愴。
帶著幾分得意,盛承志帶湘湘參觀了整個綢莊,綢莊前面做鋪子,後面住人,中間有個小小的天井,jú花開得正好,香氣四溢。家裡有胡十娭毑在,所有花都沒存留之地,全換上了青菜,看到這麼多花盆,湘湘暗暗歡喜,蹲在一朵盛放的墨jú前,托著那碩大的花左看右看,盛承志嘿嘿直笑,順勢蹲在她身邊,撈起長長而彎曲的花瓣去撓她鼻子。
湘湘鼻子聳了聳,朝他做個大大的鬼臉,盛承志從來沒見過她這調皮的一面,只覺眼前豁然開朗,有種找到同類的感覺,呆了半晌,突然賊笑兩聲,附耳道:“堂客,你莫告密,我以後經常帶你出去玩!”
雖然名分已定,這兩個字委實不好聽,湘湘暗自磨牙,將花拉到面前,瞄準他的臉彈了回去,花中仍有水,盛承志滿臉狼狽,嗷嗚一聲,撲上去報仇。湘湘和小滿鬥了十多年,早就練出敏捷身手,怎麼可能被他捉到,在花盆之間繞來繞去,還信手拿出手帕在他面前揚啊揚,整一個逗貓玩。
這“貓”被盛老闆看得死緊,從小到大哪裡有過跟同齡人玩耍的機會,脾氣也不算好,追了一會就炸了毛,滿臉漲得通紅。
這可不是小滿,隨便怎麼鬧都會讓她。湘湘見勢不妙,及時剎車,捉住他的手輕輕拍拍了,笑眯眯道:“不跑了,我好累啊!”
她的笑容太美,她的聲音真溫柔,盛承志滿肚子氣煙消雲散,又有些落不下面子,搶過手帕想砸到地上,見她滿頭是汗,心中一軟,輕輕抬頭,如對待一個絕世珍寶,一點一點為她擦拭。
湘湘滿臉羞赧,撇開臉看著一朵盛開的白jú,待他的手久久停在自己面上,輕輕嗯了一聲,提醒他的唐突,卻在下一秒和他熾熱的目光接觸時,落入那乾淨得不可思議的所在,只覺落入漩渦一般天旋地轉,魂魄頓失。
看到兩人玩鬧,李婆婆一邊掩嘴偷笑,一邊喚盛老闆來看,盛老闆早就聽到聲音,靠在窗邊偷看,看到最後兩人目光交纏的一幕,一直彎著的嘴角一點點垂下來,突然淚流滿面。
長沙大火 第六章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一日
自從政府發出動員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胡十娭毑也知道關係重大,不敢帶平安出門,自己提著個菜籃子在外面轉了一圈,仍然提著空空的菜籃子回來,一進來就把大門緊緊關上,抱著籃子坐在台階上發呆。
家裡請的幫傭都被子女接回鄉下,胡劉氏恢復原來的忙碌,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胡十娭毑聽到後頭窸窸窣窣的聲音,頭也沒回,輕嘆道:“不要做事了,陪我坐坐吧!”
胡劉氏把笤帚放下,在圍裙上擦擦手,坐在她身邊柔聲道:“姆媽,莫慌,船到橋頭自然直,日子總還要過的。”
胡十娭毑輕笑出聲,定定看著一片枯黃的葉子,不知在想些什麼,臉色漸漸沉重。
門吱呀一聲開了,薛君山拖曳著腳步走進來,顯然許久沒睡好,滿臉灰敗,胡十娭毑以從未有過的速度衝上前,一把扶住他,雖然極力鎮定心神,聲音還是有些顫抖,“伢子,到底怎麼樣?我們到底走不走?日本鬼子打到哪裡了?我們打得贏不?你在忙什麼,怎麼這麼久沒回來?”
薛君山正是頭腦發昏,哪裡能反應過來,在房間門口沙發上迷糊的湘君聽到動靜,拉開虛掩的門猛衝出來,又不敢在此時攪亂他的心神,猶如定在台階上,咬了咬唇,向他擠出一個燦爛笑臉。
薛君山微微一怔,突然咧著嘴無聲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湘君打橫抱起,閃身進了自己房間,一頭栽進沙發,將臉貼在她胸前,一句話都沒說就沉沉入睡。
胡十娭毑苦笑著搖頭,提著菜籃子又出門了,胡劉氏低喚一聲,“姆媽,我去吧,外頭危險。”
胡十娭毑擺擺手道:“莫怕,你自己說的,不管外頭怎麼樣,日子總要過的,我多去幾個地方轉轉,薛伢子喜歡吃肉丸子,我多做點放在這裡存著。”
房間裡,湘君輕輕把薛君山放下,端著盆子打來熱水,絞好毛巾,用無比輕柔的手勢為他擦乾淨,又拿著刮鬍刀過來,把他的臉清理出來,他滿臉鬍子的時候根本不能看,簡直跟土匪惡霸差不多,即使清理乾淨,他也是黑無常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嚇人,然而,湘君從來沒有像現在感覺平靜和安全,也第一次覺得他實在是好看。
湘君嘴角一彎,把冰冷的唇輕輕落在他唇上,猛然想起,這是結婚多年後第一次主動親他,雖然有些莫名的羞赧,還是不忍心放棄,一點點挪過去,直到他唇上嘴角所有地方都親遍。
夢鄉里,薛君山咧了咧嘴,笑得像個傻子。
湘君發了一會呆,臉色一紅,趕緊去端了熱水過來,為他把鞋子脫下,被那臭氣熏得差點窒息,打開門透透氣,又滿臉笑容進來,打上香皂給他洗腳,一連洗了三遍才收工。
即使動靜這麼大,薛君山仍然未醒,從8號出門到現在,到處都是一團混亂,他要安排人員疏散,要調派人員維持秩序,要照顧富商巨賈和官老爺,東跑西顛,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
湘湘在門fèng里看了一會,懨懨地回到床上,從枕頭下拿出手錶捧在手心,看著指針一格格移動,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門響了,小滿閃身而入,徑直坐在床榻上,兩人好些天沒這麼親密,竟都有些尷尬,小滿挪開視線,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太過分了,有了小男人就不理我!”
湘湘不知該說什麼,直接給他一個響亮的立殼崩(彈腦門),小滿捂著腦門慘叫一聲,兩人相視而笑,湘湘把小滿拎到床上來,靠在他背上,沉默不語。
感覺到自己背心濕了大塊,小滿反手摸摸她的頭,輕聲道:“你們什麼時候走?”
無人回答,濕的範圍更加擴大。
小滿輕嘆一聲,也不去管她,將手錶捧在手心,仿佛第一次認識這玩意,盯著指針數數,數到五十的時候,湘湘突然把臉在他背上蹭乾淨,嬉笑道:“哥,跟我們一起走吧!”她頓了頓,又急急忙忙道:“姐夫也是這個意思!”
小滿歪著頭想了想,苦笑道:“傻妹子,你自己想想,姐夫一忙起來就是好幾天不歸家,如果我走了,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半個出力的都沒有,要真有什麼事該怎麼辦?”
“真奇怪,湘水來的時候不是說過了嗎,湘潭老家有屋住,娭毑怎麼不肯答應,害得湘水孤伶伶回去,只怕少不了一頓家法,好可憐!”雖然喜歡逗湘水玩,湘湘還是不忍心看那怯生生的孩子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