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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在湘雅醫院門口騎著車繞來繞去,周圍的樹木一棵一棵看個遍,連警察也產生懷疑,過來盤問過後,哭笑不得地讓他好好呆著。別到處亂晃。
小滿也不是好脾氣的,等得惱火,嘟嘟囔囔從醫院院長罵到掃地女工。又從顧家那老混蛋罵到老蔣,好不容易看到湘湘出了門。不禁有些發傻,這一來一去,湘湘怎麼比回來那會還像霜打的茄子。
他轉念一想,立刻得出答案,不由分說將湘湘拉到后座。在她頭上狠狠揉了一把權當安慰,滿腹鬱悶之氣無處發泄,將車騎得有如飛馳。
到了家門口,湘湘終於有了動靜,率先下來,幽幽嘆道:“顧家果然神通廣大,竟然連長沙都管得到,湘雅我沒法回去,我以前的劉校長出面說情。讓我先去南門口地臨時診所。”
小滿有心插科打諢幾句,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到底什麼都說不出來。一路踢踢打打進了門,看到院中血人一般的胡長寧。呆若木雞。
胡十悽厲地叫喊提醒了小滿。他掉頭就走,二話不說。將迎面而來的湘湘拎上車,咬著牙悶悶道:“姆媽剛剛自殺,送去南門口。”
“為什麼?”湘湘有些回不過神來,死死抓在他腰間,手指幾乎一根根勒進他地肉里。明明剛剛還好好的,怎麼一轉眼就會自殺,久別重逢,難道是她刺激了母親?
小滿沒吭聲,紅著眼眶很快來到南門口。也難怪湘湘灰心,臨時診所的條件確實簡陋,不過四間半劫後餘生的平房,外牆仍然殘存著那場大火的影子,滿是污黑,中間那個大大地十字顯得十分突兀可笑。
湘湘徑直衝進左邊低矮的小房間,第一眼就看到滿臉浮腫的湘君,深深吸了口氣,定下心神,輕手輕腳挪到她面前,湘君茫然抬頭,兩人目光交匯,湘君的淚又涌了出來。
湘湘仔細察看過,終於鬆了口氣,將疾風一般飛奔進來的小滿擋在門口,示意讓他稍安勿躁。小滿輕輕坐在湘君身邊,在三個親人臉上一一掃過,突然覺得自己肩膀沉重許多。
青年醫生手插在衣袋裡出現在門口,微微抬起下巴,冷冷道:“死不了就趕快抬走,別占地方,現在兵荒馬亂,到處鬧災荒,活下來多不容易,竟然還有求死的,真是好笑!”
小滿腦子裡緊繃的某根弦突然斷了,二話不說,攥著拳頭撲了過去。湘湘眼明手快,閃身擋在他面前,猛地將他推了回去,轉身正色道:“請問這位是不是蘇鐵醫生?”
青年醫生眉毛一挑,頗為詫異,胡湘湘將剛領到的單子遞過去,冷冷道:“我是胡湘湘,以後請多多指教!”
蘇鐵上上下下掃了她一眼,撇撇嘴走了,湘湘也不多說,進屋洗了手找出一個托盤和藥品,回來就勢蹲在湘君面前,直到她動手處理傷口,湘君才覺出疼痛,原來剛剛來的路上她不知道踢到什麼,鞋子破了個大洞,腳趾甲脫落了兩個,鮮血淋淋。
忙完這些,小滿硬把湘君載回家,準備一會送飯過來。湘湘送走兩人,聽到屋子後面有奇怪地聲響,轉過去一看,只見蘇鐵醫生正在簡易搭建的小棚子裡忙活,棚子不過一人來高,裡面有個煤爐子和小桌子,煤爐子上一個黑漆漆的鍋里煮著什麼。
湘湘定睛一看,桌上不過是油鹽和麵條,蘇鐵醫生卻有如做御膳,一根根麵條排齊對準,臉色無比凝重。
湘湘苦笑道:“蘇醫生,我家住得近,我哥馬上會送飯來,別做了!”
蘇鐵淡淡瞥她一眼,繼續排列麵條,等麵條都對齊了,突然開口,“你不是去重慶做官太太享清福,何必回來湊這個熱鬧!”
“長沙是我家,不回來我去哪!”湘湘沒好氣道:“你才是湊熱鬧!”
“果然是名不虛傳地辣椒脾氣!”蘇鐵絲毫不以為忤,笑道:“史密斯教授要我向你問好,謝謝你在長沙的招待和幫助。”
湘湘接待過地援華醫生何止十個百個,一時也想不出他口中地教授是誰,絞盡腦汁回想,蘇鐵看出她的苦惱,也不解釋,在油鹽麵條和燒滾了地水之間左看右看,終於下了決心,笑眯眯道:“聽說你家東西很好吃,以後能不能讓我搭餐?”
湘湘瞠目結舌,這傢伙變臉也太快了,果然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也沒什麼不可以的,湘湘看了看小棚子裡骨瘦如柴、臉色蒼白,明顯營養不良的某人,重重點了頭。
第六章 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1)
“我對不起你,打完仗,要是我還活著再跟你離婚!”
湘湘把混合著各種味道的一張薄薄的紙看來看去,因為看得太多次,紙周邊已經磨損,而幾處摺痕都開了,分成好幾片,一拿起來就搖搖欲墜。
蘇鐵將食盒洗乾淨拎到後頭,看到轉角陰影中的人,微微一怔,嘴巴張了張,到底沒說什麼,在她身邊坐下來,仰望著天空一朵悠遊的白雲,嘴角慢慢勾起。
湘湘斜了他一眼,輕聲道:“姆媽說要我謝謝你,她的身體好多了。”
“騙你的,笨!”蘇鐵絲毫沒有承情的習慣,冷冷道:“她還能活多久你會不知道?你們女人真麻煩,最喜歡自欺欺人!”
“關你什麼事,我樂意,你再這樣討厭小心我不幹了!”湘湘哪裡是能受氣的,這些天在他手下沒少被他冷嘲熱諷,反正做什麼說什麼都不對,環境苦條件差,人還特別少,她一個人要做幾個人的活,有時候真想甩膀子不幹了!
蘇鐵笑容更盛,扳著手指頭算帳,“現在大米至少30元一斤,你爸爸的薪水合計約7塊銀元,不到3000元,不夠買100斤大米……”
關鍵不是大米的問題,還欠他大筆醫藥費呢!湘湘被戳中死穴,蔫了半截,拂袖而去。
蘇鐵笑容漸漸消逝,將手挪到一旁,慢慢落在她坐過的位置,無比輕柔地撫摸,感受那種人類的體溫,直至自己的心熱起來。
傍晚。院子裡早早點起一盞燈,就著星光和燈光,胡十和胡劉氏湊在一起改衣服。好不容易在街上一戶老鄰居的鋪子借了塊地方接活。不賣力做實在對不起每月作為租費地大米。
秀秀帶著毛坨回家時,從門fèng里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秀秀咬了咬唇,示意毛坨叫人,只是聰明的小傢伙似乎故意裝作沒領會她地意思,將身上的包袱取下來放在門口,默默爬到獅子上去守候。目光直直看向街口地方向。
秀秀明白過來,往台階上一坐,捧著臉看著提回來的一袋臘肉發愣,毛坨也不理她,撿了根棍子當作馬,一路拖著往街口走,果不其然,來回跑了兩趟就看到湘湘,歡呼一聲。撲進她香噴噴的懷裡。
久別重逢,小傢伙竟然記得自己,而且難得這般眷戀。湘湘滿心酸疼,抱著他走到門口。門裡面的人似有感應。猛地拉開,幾人面面相覷。秀秀突然嗚嗚哭起來,撲通跪在胡劉氏面前,反反覆覆只說一句話,“姆媽,我對不起你!”
大家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胡十聞到臘肉香味,連忙撿進來,蹲在地上一條條細細地看,嘖嘖稱嘆:“真好,真好,這下家裡又可以頂一陣子了!”
毛坨笑道:“太外婆,大爹說小舅舅拿的米要是不夠,給家裡搭個信去,他們馬上送來!”
“米?什麼米?”胡十和胡劉氏交換一個眼色,都以為自己聽錯了,胡十最先反應過來,將氣死風燈撥亮了一些,扶著牆顫巍巍走進後院地庫房,打開米缸看了看,才發現自己果然沒看錯,米缸空了兩三天了,這些天都是在吃南瓜,她仍不死心,一個個罈子打開,空的,空的,空的……她雙腿禁不住地顫抖,扶著一個大罈子慢慢坐到地上,要不是怕外頭的人聽見,真想嚎啕痛哭或者痛罵一回。
化生子!化生子!她終於不想強撐,從庫房裡順便摸出拐杖,臨出門,湘湘正把臘肉送進來,接過燈四處轉了一圈,暗嘆一聲,扶著胡十齣來,竟不知該如何勸慰。
那傢伙實在沒譜,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他竟然還有心思從老家騙米出來,錢沒拿回來一分,米也沒送回來一粒,要是爸爸知道真是會氣厥過去。
秀秀倒也看出不妥,拎了最大的一塊肉進廚房,就著微弱的煤油燈一一看去,不由得心底發涼,南瓜粥、煮南瓜、野菜、朴辣椒……菜里一點油星子都沒有,他們到底是過的什麼日子!小滿從鄉里搬了那麼多東西,到底弄到哪去了下一塊大石,一門心思捧著杯茶坐在電話旁,就著熹微的星光一遍遍確定電話地位置,生怕到時候摸不著。
毛坨在她身邊守了一氣,發現跟她說什麼她都不怎麼來勁,十分沮喪,只得偃旗息鼓,抱著茶壺裡里外外四處轉悠,等幾人杯子空了就如同得了大任務,樂顛顛地加水。
有些消息,湘湘既想知道又不敢打聽,有些人,她想見到又怕見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她有了“三急”之意,卻始終不敢離開電話,懊悔不已,將杯子放下來,憋了一會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