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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民國三十一年元月九日(2)
親人過世了,剩下的還得活下去,而且應該活得更好。胡十一直這麼認為,活得好才能對得住他們的犧牲,才能讓他們九泉之下瞑目。
胡長寧倒下了,胡劉氏也病了,湘君沒指望,家裡能做事的只剩下那對小傢伙,還好以前一貫不管事的小滿挑起了重擔,從藥店棺木花圈壽服到一日三餐全包攬下來,每天馬不停蹄地跑,總算是把事情安排妥當,也為薛君山買了上好棺木,準備立個衣冠冢,以後找個好去處安置。
庫房裡,胡十一個個罈子看過去,終於把中午的菜備齊,臘肉是少不得的,朴豆角做得不錯,可以炒肉末,這次的白辣椒很辣,炒雞雜應該很下飯……端著滿滿的托盤起身,她突然有些暈眩,心頭一緊,靠在牆上歇了會,對著小窗透進來的光亮搖頭苦笑:“老倌子,你慢點喊我去陪你啊,孫伢子還沒成親,你難道放心得下?”
寂靜中,無人回應,如同以前無數個夜晚。她敲敲腦袋,把留給顧清明的最後一邊野兔子拿出來,這才腳步蹣跚地走出去。
果然,迎面而來的正是小穆,小穆端著盆水,滿臉堆笑地給她行禮,又想起此時不是笑的時候,連忙抿緊了嘴,目光直直落在她的托盤上。
“湘湘回來了嗎?”
看到臉上有笑容,小穆明顯鬆了口氣,賠笑道:“回來了,都回來了,是您孫女婿去接的。兩個好久沒見,正在廂房裡那個那個呢!”
胡十輕笑出聲,離開的腳步有力了許多。小穆看著她的背影,用力吞著口水。嘴角一咧,又努力繃著臉走了。
顧清明讓小穆把水端進去,慢慢走到梧桐樹下,努力平復心頭的怒火----這個當口,他也不想生氣。可更不想看著這個家毀掉。他不禁生出幾分豪邁之氣,以前是薛君山照顧一家人,現在薛君山沒了,他應該挑起這個擔子,不為湘湘,就為了這家人給他無微不至地關懷。
他們也是他的家人,他吃過胡家鄉下和胡家那麼多東西,甚至連聘禮都來不及準備,胡家何曾說過一句多話。
客廳里。小滿正在收拾,這些天太忙,頭髮來不及剪。前額的髮絲垂落下來,遮住了眼睛。顯得臉格外小。格外稚嫩,還帶著些小痞子地味道。顧清明無奈地想。他確實還小,又被一家人這麼寵著,想成熟都難,自己十九歲時也不過是個熱血青年,鎮日裡做些不切實際的美夢,想辦實業,想自己造飛機,甚至還想做總理……要不是後來日本鬼子打進來,他哪裡會有今日。
顧清明慢慢走到門口,一字一頓道:“把你一家帶去重慶吧,我家在重慶有房有地,全部都歸於你們地名下,作為聘禮。”他頓了頓,柔聲道:“那麼多部門都撤到貴陽和重慶,你爸爸的大學遷走了,中學都遷到湘西一帶,你們何必放棄一切,在長沙苦捱?”
小滿的瘦削的背脊慢慢直起,並沒有與他滿懷期待的目光相迎,而是定定看向牆上那張揚地笑臉,咧嘴一笑道:“姆媽身體不好,哪裡走得動,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麼都沒所謂。”
他的聲音輕柔,卻有不容忽視的堅定,顧清明泄了氣,不想回去跟湘湘針尖對麥芒,學著他們的樣子搬了條小板凳坐在梧桐樹下,看台階上的秀秀做事。
秀秀面前的笸籮里不少各色紙片,還有做好的金條銀錠,顧清明拿了一個銀錠翻來覆去地看,想起有關那個混蛋連襟的風言風語,不由得搖頭苦笑。
雖然胡家從不提以前的事情,顧家是有頭有臉地人物,自然不會隨便找個媳婦,父親對家世清白而且一門皆是讀書人的胡家雖然滿意,收到不少情報後,對胡家這個大女婿卻十分憎惡,一直讓他成親就搬出來另立門戶,甚至連地方都找好了,就在小吳門的唐生智公館附近,那裡是第九戰區長官部,守衛十分森嚴,又能與官長們常來常往。
放在過去,薛君山就是強占民女地惡霸,小滿被他打斷了腿,連湘湘也被打過,劉明翰吃了悶棍,躺了許久才能去南嶽參加游擊幹部訓練班,薛君山壞事做絕,到了這個時候棄惡從善,終於得到湘君的愛情和胡家地親情,不得不說他真有運氣。
人這輩子,到底怎樣才對呢?他滿心糾結,沒來由地害怕,怕某天自己也壯烈了,丟下孤兒寡母,淒悽慘慘戚戚。
也是如此近距離地面對死亡,他才知道以前地以血肉之軀報國的志向是多麼可笑,他死了,他地小妻子要怎麼辦,哪裡會有像他這樣的好心人來逼她警醒,鼓勵她堅強地活下去。
他突然覺得滿心絕望,手一緊,銀錠立刻癟了。
秀秀見他一直拿著銀錠翻來覆去地看,還當他喜歡,沉默著拿了幾個塞到他手裡,顧清明有些傻眼,將銀錠送到笸籮里,朝她笑了笑,起身去找湘湘。
既然兩情相悅,相聚的時間這麼短,何必老跟她生氣,凡事忍一忍不就過去了,炮火無情,不要到了陰陽兩隔的時候再來後悔。
這時,湘湘端著盆出來,他連忙接過,在心中鬥爭了許久,硬著頭皮道:“我亂發脾氣是我不對,你別往心裡去。”
湘湘微微一愣,眼睛和嘴巴又成了同樣大大的圓,顧清明看得好笑,又無比感動,自己稍微表現一點柔情蜜意就能讓她失態,何必再自尋煩惱,鎮日跟她過不去。
兩人心意相通,她的歡喜,不也是自己的歡喜,他心頭一動,趁著接盆子的一剎那,俯身在她唇上輕啄了一記,成功地使她蒼白的臉染上紅霞,鮮艷無比。
第十二章 民國三十一年元月九日(3)
秀秀做了一會,惦記在廚房裡忙不過來,趕緊放下活計去幫手,沒想到湘湘早就在切菜,而顧清明也沒閒著,以她為軸心轉個不停,不是為她擦那根本不存在的汗就是往她嘴裡塞吃的,而胡十一本正經拿著鍋鏟在忙碌,眼角的餘光止不住地瞟過去,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
這一對不管是和好還是吵架,都讓她妒忌萬分,在她眼裡,這就是夫妻過日子最好的模式,跟戲文里唱的那樣,會打情罵俏,你儂我儂,卻不是像胡長寧和胡劉氏那樣相敬如賓,更不能像湘君和薛君山那般巧取豪奪。
想起自己無望的愛,她聽到心中有人在悄然哭泣,實在見不得他們的好,還是來到前院繼續做金元寶銀元寶。
有了顧清明他們在,也沒有關門閉戶的必要,門虛掩著,仿佛經受不住寒風的吹襲,不時動一動,秀秀一會看一次,每次都以為是期待的那個人,只是每一次都落空。
胡十在後頭嚷嚷準備開飯,秀秀下意識地起身,一拉開門,門外赫然是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秀秀呆若木雞,直到那人輕輕敲敲她的腦門才醒悟過來,抱著他嚎啕痛哭。
劉明翰哪裡還有以前那種白皙斯文,臉曬得黑黢黢的,晚上肯定找不到,笑起來牙齒白得發亮,肩膀也寬了,比以前強壯了不知多少,他個子高,整個竟有些虎背熊腰的架勢,跟他過世的父親倒有幾分相似。
一走就是幾年,劉明翰何嘗不是滿心酸楚。摸著妹妹的頭安慰了幾句,也明白她只是想找個發泄的出口,乾脆等她哭完再說聽到哭聲。胡十還當小滿又作亂,隨手抄起燒火棍就衝過來。看到那黑大個,眼睛一花,認定有人欺負秀秀,哪裡肯依,氣勢洶洶地撲上來打人。劉明翰也不退避,轉身將秀秀護住,硬生生吃了幾棍子,胡十終於看出不妥,燒火棍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劉明翰推開秀秀,轉身撲通跪了下來,低垂著頭哽咽道:“,你狠狠打一頓吧。我對不起您老人家!”
“我地大孫啊!”胡十猛地抱住他的頭,嚎哭不止。
劉明翰回來,胡長寧和胡劉氏精神都好了一些。劉明翰上了香,立刻上樓賠罪。跟兩人不知道說了多久。胡十催了幾次才應下,將父母小心翼翼扶下來吃飯。小滿對他的轉變十分好奇。更眼紅那一身硬邦邦地腱子肉,在他身邊繞來繞去,連連突襲,劉明翰被他纏不過,只得脫了衣服讓他欣賞個夠。
天這麼冷,劉明翰竟只穿了一件單衣和一件棉衣,小滿幫忙扒了下來,看到那黝黑壯碩的上身,不禁嘖嘖稱嘆,口水橫流。哥哥回來,秀秀像是找到主心骨,哪裡捨得離開半步,看到哥哥變得更像男子漢,在台階上捂著嘴巴笑,滿心自豪。
胡十齣去,湘湘和顧清明正中下懷,配合默契地做好飯菜,胡十回來一說,湘湘把鍋鏟一丟就走,顧清明只好跟上,湘湘地手還沒來得及在圍裙上擦乾淨,看到一個黑大漢站在梧桐樹下,不禁呆住了。
陽光傾瀉,仿佛給他全身鍍了一層金,這哪裡是她那斯文儒雅的大哥,明明一個土匪!這時,顧清明閃身而出,遙遙向他伸手,笑道:“我是顧清明,湘湘是我堂客!”
小滿在他背上戳來戳去,吃吃傻笑,劉明翰滿臉赧然,拎開小滿,迅速穿上衣服,緊緊握住顧清明的手,輕笑道:“湘湘從小就調皮,妹夫的任務艱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