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小滿從湘湘房間出來,見院子裡仍沒有人,朝姐夫的房間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牆角堆得高高的梧桐葉子,賊笑兩聲,飛起一腳踢散,還嫌不過癮,跳起來一腳踢向梧桐樹,見又落了滿院的花和葉,這才滿意而去。
院門口蹲著一對石雕臥獅,是薛君山從別家搬來守宅。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手段,小滿苦笑一下,隨手撥弄那銅質門環,還沒玩幾下,只覺背後冷風陣陣,立刻閃身進門,哭笑不得道:“娭毑,一大清早你打我做么子(什麼)?”
胡十娭毑打人一貫速戰速決,哪裡會開口。話音未落,笤帚又到了面前,小滿身形一矮險險躲過,趕緊逃命,看到薛君山那間開了點fèng,立刻撲了上去,慘叫連連:“姐夫,救命啊!”
門猛地被人拉開,一身筆挺洋服的薛君山邁出一條腿,身體尚在門內,低頭抓著湘君親了一口,隨之將她推進去關上門,腰板一挺,那鐵塔般的身軀立刻顯出幾分咄咄逼人,加上滿臉黝黑,頗有幾分鐘馗的氣勢。小滿躲在他身後,胡十娭毑也不好再追,收起笤帚氣哼哼道:“小小年紀不學好,穿長衫幾(多)好看,我給你做那麼多都不穿,每天搞得花里胡哨,像什麼樣子!”
薛君山笑眯眯道:“娭毑,我今天要見一個喝過洋墨水的大官,當然要穿得襯頭點,您想吃鹵腊味不,我等下帶回來。”
伸手不打笑臉人,胡十娭毑自覺沒趣,悻悻收手,一聲不吭去掃院子,小滿見險情解除,朝薛君山伸出大拇指,飛奔而去。
薛君山的吉普車停在門口,看得出來,剛剛胡十娭毑好好擦了一遍,薛君山回頭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把東張西望的小滿拎上來。
小滿把衣服整了整,湊過來嬉皮笑臉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園包子。”
薛君山橫他一眼,給他一個響亮的立殼崩,啐道:“肯定是你又想去討好她!”
到底在他手上吃過大虧,小滿只覺背脊發寒,賠笑道:“今天去見誰啊?”
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個大靠山,以後在長沙城裡橫著走?”
小滿心頭似漏跳了兩拍,非常認真地搖頭,薛君山臉色微變,嘴裡不乾不淨罵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們一家人腦袋裡裝的什麼,一個比一個呆,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們全崩了作數!”
小滿嘴巴一抿,轉頭就去開車門,薛君山一把揪回來,咬牙切齒道:“我好歹也是你的親戚,難道會害你們不成!你待會別做聲,要是壞了我的事,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今天湘湘的囑咐言猶在耳,小滿想起那慘痛的經歷,不由得紅了眼眶,薛君山順手在他頭上摸了摸,笑容滿面道:“有個大官托我給手下一個得力幹將找個讀過書的妹子,還說那人能征善戰,前途無量,湘湘剛好合適,做成了這個煤,我們走到哪裡都不怕,懂不懂!”
小滿只覺一顆心沉沉落了下去,縮在座位里不發一言。
黃興南路住著許多達官貴人,街上管得十分嚴,而且一大清早,還算有老長沙城安靜祥和的樣子,只是出了黃興南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頭巷尾一片狼藉,全是從北方逃難來的百姓,以老幼婦孺居多,簡直慘不忍睹。
從盧溝橋事變以來,日軍的飛機一直在長沙上空中嗡嗡亂叫,時不時丟炸彈,哪裡有一處安全的地方。胡劉氏的弟弟得肺病早逝,弟妹改嫁到湘潭,三年前不巧碰上日軍轟炸,夫妻雙雙壓在炸塌的房子裡,兩人的獨女劉秀秀被胡劉氏接到長沙玩,逃過一劫,從此劉秀秀由她哥哥劉明翰帶在身邊,由胡家一同撫養。
想起劉明翰,胡小滿不禁有些頭疼,這個表哥不知哪來的蠻氣,一定要自立門戶,寧可住在離湘江不遠的茅糙屋也不肯跟他們住在一起,只可憐了劉秀秀,長得瘦骨嶙峋,還要每天做那麼多活計,連一貫斤斤計較的胡十娭毑也看不下去,經常得空就顛著小腳送吃的過去。
見他東張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發冰冷,不管不顧,一路喇叭狂按,將車開得飛快,小滿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頭玩著自己手錶,訥訥道:“姐夫,日本人打過來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薛君山嗤笑一聲,冷冷道:“按現在的態勢,日軍今年年底就能進長沙城,他們兵器精良,訓練有素,玩命誰玩得過他們。跟你說明白吧,武漢守不住了,日軍下一個目標就是長沙,我算過了,頂多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安置你們,等湘湘嫁出去,你們就有藉口跟軍隊一起撤退,沒人敢動你們。”
小滿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薛君山到底想起他才十六歲,放軟了口氣道:“你別多想,你和湘湘雖然給我添了不少麻煩,我還是挺喜歡你們,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會拿你們怎麼樣。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寶,我得先想辦法保住你們兩個,等長沙的局勢穩定,我再想辦法把你們接回來團聚,懂了吧。”
“姐夫,要是長沙淪陷了,你怎麼辦?”小滿終於想到最關鍵的問題。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見機行事。日本人也要跟當地人配合才有辦法治理,只要有門道,什麼也不用怕,說不定還能升官發財吶!”
小滿悚然一驚,大喝道:“姐夫,你難道要當漢jian!”
話音未落,車隨著刺耳的剎車聲停在樊西巷口,小滿後頸被人死死掐住,頓時頭暈目眩,手腳發軟,薛君山湊近他耳邊,咬牙切齒道:“那話我再說一遍,下一次就再不會客氣,你們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裡,我死了,你們全家陪葬!”
“姐夫,我錯了!”小滿只來得及擠出這句話,一轉眼就被人拖下來,薛君山攬著他往德園走,一邊笑眯眯地跟相識的人打招呼,一路過去,熱鬧非凡。他就是有這種本事,無論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辦法很快籠絡住。他由一個鄉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箇中辛苦和手段,自不必說。
跑堂的小陳一溜煙衝過來,點頭哈腰道:“薛處長,您小舅子穿這身真俊啊!”
薛君山鬆開小滿,裝模作樣上下打量了一眼,朝小陳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賞!”
說話間,他從兜里抓個東西,看也沒看就塞到小陳手心,小陳掂出是個銀元,臉上笑開了花,立刻將兩人往雅座領,壓低聲音道:“那人今天沒來,只來了徐處長一個。不過,聽說那人是中央某顯貴的公子,剛從黃埔畢業,被送出去留學,半路偷偷跑回來打戰。”
寥寥幾句,薛君山就已知曉前因後果,手下一緊,小滿疼得悶哼出聲,薛君山笑容滿面道:“小滿,聽到沒有,等下別亂說話!”
小陳何等眼力,看出這赤裸裸的威脅,陪著笑臉把兩人送進去,立時垮下臉閃身走人。剛繞進廚房,打雜的老張湊上來嬉皮笑臉道:“那姓薛的莫不是想大小通殺吧?”
“找死吧!姓薛的不是這種人!”小陳橫他一眼,趕蒼蠅一樣把他往外轟,老張也不生氣,捏著嗓子高聲唱道:“劉海哥哥你是我的夫哇……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啊……海哥哥你帶路往前走囉嗬嗬……我的妻你隨著我來行囉嗬嗬……”
長沙大火 第二章民國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一日
已經日上中天,小滿仍然賴著不起來,胡十娭毑一生勤儉,平素最見不得人睡懶覺,在院裡罵了一通,帶著薛平安出門現寶。小平安才一歲多,長得虎頭虎腦,一出生就是街上老老少少的寶貝,大家都喜歡逗他玩,特別是現在剛會走路說話,沖誰都笑呵呵的,讓叫人就甜甜地叫,真是人見人愛。
湘君端著碗肉羹追出來,胡十娭毑已不見蹤影,她輕輕嘆了口氣,把肉羹端到小滿的房間,看到被窩裡鼓鼓囊囊的一團,不由得輕笑出聲,輕手輕腳把肉羹放在床頭,把一地的髒衣服撿拾好,又從衣櫃裡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褲放在床榻,抱著髒衣裳就往外走。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姐姐,我去參軍好不好?”
湘君腳步一頓,頭也沒回,冷冷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後沒了聲息,湘君心頭一酸,把衣服抱到後面的水井,又繞回頭找肥皂,聽到胡十娭毑又在罵人,探頭一看,遠處不就是胡湘湘,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垂落胸前的兩條辮子跳躍著,辮子上扎的兩朵小花隨之飛舞,臉上紅撲撲的,即使素麵朝天,那嬌艷的顏色仍是難以遮掩。
看到湘湘泫然欲泣的樣子,湘君下意識伸手,湘湘衝到門口反而停下來,看著她長長伸出的雙臂,眸中閃爍著莫名的東西,似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無奈。湘君已然明白過來,手臂緩緩垂落,轉頭就走,湘湘猛地撲上去抱住她,把頭擱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還小,不想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