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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明比她還氣,連帶看薛平安也不順眼,按著他的頭頂將他硬生生挪到蘇鐵面前,低喝道:“小叛徒,別讓我見到你!”
薛平安傻了,在幾個大人臉上看來看去,癟著嘴欲哭無淚,還是湘湘看不下去,過來拉住他往屋子裡走,柔聲道:“跟我講講長沙的事情吧!”
“不准!”幾人同時怒喝,湘湘和薛平安僵在當場,薛平安斜眼看看她的肚子,到底知道厲害,笑眯眯道:“小姨,小滿舅舅跟秀秀小姨成親啦!”
湘湘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慢慢送開他的手,顧清明見她臉色不對,旋風一般衝來,湘湘只當他大驚小怪,含笑相待。
突然,仿佛有人一刀戳進心臟,湘湘慘叫一聲,捂著心口坐了下去,好在薛平安反應過來,撲上去抱住她,緩解了那下墜之勢,只是他畢竟力氣小,和她雙雙坐倒在地。
“啊……”那種痛來勢洶洶,根本沒讓她有喘息之機,她發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胸膛幾欲炸裂,痛得滿地翻滾。
薛平安哪裡見過這種事情,滿臉驚懼,渾身顫抖,嘗試著去拉她的手,卻被猛地打飛,栽倒在地。
顧清明趁她蜷成一團,從背後撲上去將她死死抱住,在她耳邊拼命呼喊她的名字,慌亂不堪。“少夫人小產了!”不知哪個僕婦叫了一聲,大家齊齊看到她腿上長長的血跡,頓時驚叫聲此起彼伏。顧老先生猛地想起湘湘生孩子時近乎同樣的場景,眼前一黑,扶著拐杖搖搖欲墜,輕輕吐出兩個字,“作孽!”
蘇鐵最為鎮定,反客為主,召人來將她送去醫院,一邊過來查看,輕聲安撫,然而她已經神思恍惚,除了瘋狂地叫痛,根本不能回應。
慘叫聲一陣緊過一陣,不知不覺間,顧清明雙手被她抓得鮮血淋漓,已是淚流滿面,一會她就精疲力竭,腦中恢復一絲清明,滿臉絕望,用最後的力氣大喊,“小滿……”
顧清明忍無可忍,一個手刃將她砍昏,抱著她沖了出去。
蘇鐵腦子裡一個激靈,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慢慢抬頭看向湖南的方向,喃喃低語:“小滿,一路走好!”
第十二章 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1
從重慶飛到漢口,又從漢口來到長沙,一路行來,湘湘在近鄉情怯之外,多出心驚肉跳的恐懼,若不是有大隊人馬陪伴,她真不知該如何度過這痛苦的旅程。
鬼子投降後,顧家上下就一直在籌劃回湖南一趟,了結眾人的心愿,只是她自小滿過世後不但失去了雙胞胎,身體也垮了,纏綿病榻近一年,剛剛有所好轉。
不顧父親的反對,顧清明聽說蔣委員長委派葛先才將軍去衡陽搜尋陣亡將士遺骸,毅然決定帶著妻兒同行。湘湘自然恨不得飛回家鄉,蘇鐵和薛平安也想回長沙看看,顧老先生無可奈何,親自帶著一家大小出發,來長沙和湘潭拜祭親家。
長沙仍然是一片破敗景象,事隔多年,還能從焦黑的斷壁頹垣看到當日大火的慘狀,讓人不忍多看一眼。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鋪子招牌,熟悉的辣椒香,親人的音容宛在,如今卻陰陽永隔,湘湘不想讓大家擔心,悄然蜷成一團,抵禦那潮水般的痛,薛平安眼珠一轉,打著膝蓋咿咿呀呀地唱,“小劉海啊,在茅棚哪,別了娘親吶哦……”
聽他捏著嗓子唱胡大姐,大家忍俊不禁,湘湘終於展顏,悄然鬆懈下來,痴痴看著車窗外,心頭空空茫茫。
終於到家了!
黃興南路的街口,大家都下了車,清晨寒風料峭,顧清明都有幾分哆嗦,何況大病未愈的湘湘。顧清明輕輕拉住她冰冷的手,卻被她溫柔地推開,兩人四目相對,湘湘勉力勾起嘴角,朝他搖了搖頭。
顧清明不再堅持,站在風來的方向,薛平安越過兩人跑了兩步,怯生生回頭,將手伸向湘湘。
面對孩子無助的眼神,湘湘這一次沒有拒絕。顧清明接過一身紅彤彤的念親放下來,輕聲道:“這裡就是你媽媽的家。”
念親顯然並不明白媽媽和家和爸爸的家有什麼區別,對他來說,家只相當於好吃的和舒服的床,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早就累壞了,聽說回到家,撒開兩條肥嘟嘟的小短腿就跑,越過湘湘的時候還衝她回頭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小滿……”湘湘腳步一頓,某個名字在腦海中以排山倒海的勢頭衝出來,一聲又一聲,悽厲哀傷,如百鬼夜哭,孤魂遊蕩。
念親那臭美的模樣,可不就是第二個小滿!
也許是念親長得太像年畫裡走出來的寶寶,念親的笑聲一路響過去,街邊忙碌的人們突然安靜下來,都停下手裡的活計,遙遙張望。一位白髮白須的老爹爹迎面而來,使勁揉了揉眼睛,顫巍巍朝念親伸出雙臂。
念親現有的認知里,他就是所有人的寶,喜歡他才是理所應當,不過環境不同,他還是不敢冒昧,停住腳步,遲疑著回頭討主意,見湘湘微笑著點頭,那還了得,咯咯笑著撲了上去,揪住長長的白鬍子不肯放。
老爹爹齜牙咧嘴地笑,獻寶一般將念親送給街邊的鄰居們看,念親愈發得意,對一個伢子脖子上的長命鎖產生了極大興趣,掙扎著要下來,老爹爹被他鬧得沒法,只好把他交給一個年輕妹子。
“吧唧”一聲,念親在妹子臉上重重親了一口,趁她發傻之際,成功脫逃,直撲那伢子的長命鎖,將他嚇得哇哇大哭。
伢子的爸爸趕緊將長命鎖取下來掛在念親脖子上,念親終於心滿意足,撒腿就跑,準備去炫耀自己的戰利品。
瞥見顧清明鐵青的臉色,薛平安悄悄抖了抖,慌忙攔住念親,沖那老爹爹高聲道:“您老人家健旺啊!”
街上更加安靜,只有念親的笑聲在久久迴響。
不知道是誰開了頭,嗚咽聲漸漸蔓延,越來越多的人從各個門走出來,目光殷切,許多人滿面水光,仿佛在迎接遠遊歸來的孩子。
顧老先生用顫抖的手將拐杖握緊,慢慢回頭,秘書前去攙扶,被他匆匆避過,不禁有些茫然,一直低垂著頭跟到街口的車裡。
“愧不敢當!”顧老先生用四個字做出解釋,將車門關上,垂著頭沉默不語。
第十二章 民國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2
受到這樣的歡迎,念親驚詫片刻,立刻習以為常,竟學著爸爸的樣子將手背在身後,搖頭晃腦地享受人們的關注目光,怎麼看怎麼可愛。
老爹爹撲哧笑出聲來,彎彎腰去牽他的手,念親生怕他搶走屬於自己的隆重待遇,朝他認真地搖頭,回頭去拉薛平安當自己的保護神,表示有人照應,朝老爹爹歉意一笑,緊走兩步超過了他。
這樣一看,小傢伙還真像小滿那好面子的鬼精靈!大家忍俊不禁,見這個異鄉伢子並不是表面那麼難以接近,膽大些的孩子都跑了出來,跟著他們的腳步嬉笑打鬧,剛剛悲傷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顧清明徑直走到那送長命鎖的父子面前,剛想開口,一個老堵在他面前,哽咽道:“別說見外的話,伢子喜歡,我們真的很高興!”
那父親把伢子放下來讓他去玩,一躬到底,顫聲道:“鬼子打跑了,我們都要謝謝你們一家!”
顧清明哪裡敢受,退後一步,匆匆去追湘湘。來不及了,湘湘在一群孩子簇擁下已經疾步走到胡家公館近前,重重跪了下去。
公館大門開著,門內門外香燭遍布,紙錢灰漫天飛舞,猶如人間鬼蜮。門口雄偉的石獅仍在,高牆仍在,只是裡面已經成一片斷壁殘垣。
院子裡焦黑的梧桐竟然還沒有死,早早地在頂端發出絨絨的新綠,讓人心頭驟停,又在恢復跳動之後,暖意橫生。
湘湘無力起身,更無力哭喊,一路膝行而去,趴在門檻上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嚎,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通通掏出。
念親目瞪口呆,一邊試圖攙她起來,一邊四處張望求救。只是薛平安不管不顧,自己也跪了下去,剛剛跟他玩鬧的孩子都閃在一旁,滿面不合年紀的嚴肅,而旁邊的老爹爹老都成了淚人,絲毫指望不上。
最寵他的蘇醫生來了,念親眼睛一亮,撲上去將他一直往媽媽身邊拉,這一次他仍然失望了,蘇醫生就勢撲倒在台階上,匍匐在地上哀哀低泣,以頭搶地,如同瘋了一般。
念親把最後的希望放在最討厭的爸爸身上,知道爸爸不喜歡看自己哭,緊閉嘴巴仰望他,拼命朝媽媽那裡指。他終於成功了,爸爸抱起他,將他送到媽媽懷裡,將他們母子緊緊抱住,渾身顫抖。
顧清明已經設想過許多次,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完全沒有想過會燒得這麼慘,幾棟屋子全部燒成了黑殼,黑漆漆的瓦礫遍地,四棵梧桐樹仍然高聳,卻成了四根黑色柱子,幾乎辨不出這裡曾經住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