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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湘一個趔趄。被人猛地拉開,摸著腦門,傻了。
走出病房,蘇鐵顯然有些步履蹣跚,背脊也佝僂許多,畢竟做了多台手術,鐵打地人也受不住。院長疾步走來,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來吧,明天還有一批傷員呢。”
蘇鐵不是蠢人,有心留下來,自然場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出來,兩人寒暄一陣,院長匆匆走了,胡長寧從一個柱子後閃出來,賠笑道:“蘇醫生,謝謝你!”
“胡叔叔,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叫我小蘇。”蘇鐵含笑應著,沒有回頭。
胡長寧連聲稱是,又喚了聲小蘇,一時尷尬得開不了口,倒是蘇鐵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胡叔叔,別往心裡去,那件事我們就當沒提過,成不成?您看,我在世上無親無故,您要是不嫌棄,就認了我做乾兒子,以後家裡人要是有個小病小痛的也可以隨時找我。”
胡長寧正求之不得,笑道:“既然做我地乾兒子,以後胡家就是你家,以後有空我帶你去鄉下釣魚打野兔子,山里野味真是頂呱呱的,你一定會喜歡!”
蘇鐵眯著雙眼看著地面,滿面笑容,仿佛是在想像美好地前景,胡長寧當他太累了,無力開口,不由分說招呼小滿過來送他回去,蘇鐵懶得爭辯,脫下白大褂放回去,跟著小滿出了醫院。
醫院門口,一個瘦小的男子正在四處張望,守衛滿面警惕地盯著他,如臨大敵。看到小滿,他眼睛一亮,大叫一聲,小滿停下來愣了一會,笑道:“原來是小陳哥,怎麼跑到醫院來,你們家誰病了麼?”小陳直搖頭,嘿嘿笑道:“我剛在警察局辦事,聽說顧大哥進院了,趕緊買了東西來看看,這不,我還不知道地方呢!”
蘇鐵本來已走到前面,回頭冷冷道:“病人失血過多,正在休息,不能打攪,請回吧!”
“哦!”小陳有些喪氣,將手裡的東西塞給小滿,讓他帶回家,笑嘻嘻道:“跟說,以後有機會我再去看她老人家,現在我跟薛大哥的同事接了不少事情做,忙得很吶!”
小滿正愁無處發揮作用,連忙打聽,小陳神神秘秘地四處張望一氣,搖頭道:“以後再跟你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小滿氣急,笑著捶他一拳,踩上車去載蘇鐵,一路還吹著口哨,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蘇鐵看著好笑,在他背上捅了捅,低聲道:“你剛才跟那小子說什麼?”
小滿還在憤憤不平,“他以前是跟我姐夫混地,現在通過我姐夫以前的關係做生意,看樣子日子好著吶,還不肯幫我,忘恩負義!”
蘇鐵又來了一拳,這一次用了幾分真力,小滿嗷嗷怪叫,差點把車子扭得摔倒,下來氣呼呼地瞪他,蘇鐵絲毫不受他威脅,正色道:“你這笨傢伙,除了販煙土,還有什麼生意見不得人。聽你哥的沒錯,這人眼神不正,別來往!”
雖然挨了打,小滿知道他是真關心自己,心裡倒是暖烘烘的,嬉皮笑臉地又上了車,抻直了脖子長吁短嘆,“要是我變成個女的該多好啊,變成女的我肯定比湘湘還要漂亮,那真是人見人愛,也沒人管我做不做事,說不定還可以嫁給你,一輩子吃香的喝辣的……”
話音未落,蘇鐵骨子裡的某種陰險性格冒出頭來,迅速把他拉下來,踩上車揚長而去,留下他暴跳如雷。
第八章 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十六日(1)
“老哥,不好了,余程萬被拘捕了!”
小穆話音剛落,人還沒走進來,只聽什麼落了地,發出清脆的巨響,不由得腳步一頓,朝牆根邊慢慢挪,準備立時閃人。
湘湘這些天在家裡和醫院兩頭奔忙,哪裡有空關心前線的事情,只知道常德丟了,又被奪了回來,就是在這個余程萬手裡丟的。她從廂房出來一看,就勢來撿地上的杯子碎片,隨口道:“城沒守住,自然上頭會找麻煩,你何必發這麼大脾氣,傷才好吶!”
“閉嘴!”顧清明連茶壺都砸了下來,怒喝道:“你懂個屁!余程萬是虎賁的英雄,從淞滬一直打到常德,屢建奇功,這一次常德守了多久,你知道嗎!一個師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頭看到了嗎!虎賁差點打光覆滅,上頭難道一點也不關心!一個小小的常德,日軍動用了多少兵力多少惡毒的方法,你讓他們怎麼守,上頭難道都瞎了眼!”
他悲憤難平,一拳砸在梧桐樹上,手上絲絲滲出鮮血,嗚咽道:“明明是解圍,卻成了打援軍。情報工作一塌糊塗,各軍策應一團混亂,我師只剩下三百多,連孫師長也殉國了,上頭卻還要胡亂追究責任!那麼多犧牲的將士,那麼多,怎麼交代,怎麼跟他們交代……”
在胡家養傷多日,大家還是第一次見他發作,不知道如何勸說,湘湘垂首而立,手上被割了一道血口,竟也不知道疼。呆呆看著血一滴滴落下來,滲入泥土。
蘇鐵下班回來,看到的就是這般情形。他的推門聲驚醒了牆邊的小穆,小穆為難地撓撓頭。湊過來撿碎片,打掃院子,不時小心翼翼看顧清明一眼,一副隨時要跑的架勢。
蘇鐵徑直找出藥箱,將湘湘拉到一旁坐下。為她處理好傷口,又細細包紮起來,簡直是故意氣顧清明,平時兩分鐘可以做好地事情,他非得磨磨蹭蹭做了半小時。
顧清明怔怔看著乾乾淨淨的地面,將某些奔騰翻滾的情緒一點點壓下來,良久,長嘆一聲,癱倒在梧桐樹下地椅子上仰望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皆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可這場仗打得實在窩囊,實在痛心。常德被圍,兩個戰區的軍隊一起增援。援軍打得無比被動。整建制被消滅,顯然他們是有備而來……
蘇鐵輕輕拍拍湘湘地肩膀。給予無言的鼓勵,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接過毛坨遞過來的茶,淡淡道:“我是醫生,不懂打仗,不過,像你這要死不活的模樣,我勸你還是不要上戰場,你死了不要緊,不要拖累了別人。”
無人回應,小滿遙遙對蘇鐵打手勢,示意他別再落井下石。顧清明目光終於落到他身上,再次感應到他的威脅,不得不承認,經過多日觀察,此人確實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自己地堂客,而胡家都不是睜眼瞎,要不是自己活著回來,他早就代替自己睡了那間廂房!
是可忍孰不可忍,顧清明拳頭緊了又緊,在心中冷笑,正愁沒人泄憤,你既要送上門來,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蘇鐵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大笑連連之後,笑容一斂,厲聲道:“我說的拖累別人,不是湘湘和胡家,是你帶的那些小兵!你做的什麼事情,不用我解釋吧,你既擔任指揮之職,就有責任用最小的代價換取勝利,就如同我們醫生,流最少的血開最小的刀口治好病人,你不用瞪我,在我眼裡,你不過一堆臟器骨骼肌肉的組合,跟旁人無異!”
顧清明渾身一震,深深看他一眼,黯然道:“戰爭很殘酷,充滿變數,確實怪不得他人,也只能盡人事而已!”
湘湘起身要走,顧清明來不及跟蘇鐵細說,輕聲喚住她,猶豫著說道:“軍長來了電話,你應該也猜到了,我傷養好了,要去衡陽協助整理部隊。衡陽是不是第二個常德,我也沒辦法確定,我只能告訴你我地猜測,日軍既已集中兵力打常德,離長沙和衡陽就不會遠,日軍南進已成定局,這兩個城市首當其衝!”此話一出,大家都有些慌神,胡長寧拖著胡劉氏的手顫巍巍下來,看到女兒女婿目光糾纏,難捨難分,也不好上來打聽,重又回到客廳坐下。胡劉氏給他倒了杯溫茶,他擺擺手,似乎做出重大決定,一口氣衝出來,吞吞吐吐道:“那個,清明,你知不知道,毛澤東?”
顧清明起初顯然沒聽明白,呆了幾秒,臉色驟變,喝道:“你們不想活了麼!”
蘇鐵嗤笑出聲,高高舉起一隻手,開始掰那修長漂亮的手指頭,“頑固、愚蠢、無知、專橫、忘恩負義、貪婪、腐敗、不講道理、愛面子……”
顧清明冷冷道:“你什麼意思!”
蘇鐵斜他一眼,冷哼一聲,“你知道我說地是誰,我很好奇,這種人能把這輛落後許多的破車拉到哪裡,拉到什麼位置。”
胡長寧無端端出了一頭冷汗,訕訕道:“我沒別地意思,我就想問問這個人怎樣,真地!”
顧清明無奈地揮揮手道:“別解釋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我知道是誰跟你說的,他現在還好嗎?”
胡長寧鬆了口氣,連聲道:“很好很好,他也要我問候你,說這次常德地事大家都聽說了,他們正準備祭奠這些陣亡的英雄,那些領導都會參加。”
怕說下去大家臉上不好看,小滿連忙插嘴,“顧大哥,大爹說讓你先去湘潭老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