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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愣怔良久,蘇鐵輕咳一聲,賠笑道:“大爹。聽說山里野兔子很好吃,我來了這麼久都沒吃上,能不能請……”

    話沒說完,胡大爹已經起身徑直進了側屋,從裡頭悶悶道:“毛坨,喊你秋叔家的伢子一起跟我上山。”

    毛坨驚喜交加,飛奔而去,蘇鐵慢慢走到側屋門口,聽到一個幾近悽厲的聲音傳出來。“叫他不要回來,我看不得那些畜生!”

    蘇鐵滿肚子話說不出來,垂著頭苦笑連連。沿著田埂信步往白塘走。從塘基上看去,小村確實美得驚人。黛色地山巒連綿起伏。仿似延伸到天邊。明明山都不高,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慷慨悲壯,如同父兄堅強地臂膀,又溫柔嫵媚,像這些失去兒女後把淚流在心裡的母親,讓人很想衝著它們大吼和痛哭。

    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幽幽響起,“我們回長沙吧。”

    蘇鐵沒有被聲音嚇到,卻被胡長寧憔悴的模樣嚇到了,這些天一直四處奔波,上門給大家看病,倒沒留意胡長寧夫妻的情況,現在看來,胡長寧暫且如此,胡劉氏只怕……  

    他已經不敢想下去,定下心神,柔聲道:“乾爹,長沙太亂,你們又沒人照應,還是待在鄉下比較妥當。”他乾笑兩聲,“要是沒顧好你們,小滿和湘湘回來肯定第一個找我麻煩,我可不敢冒這個險!”

    胡長寧愣住了,蘇鐵也是久經考驗,心硬如鐵,卻有些不敢面對這似乎轉瞬間白頭地老人,藉故離開,這一次走得迅疾如風,泥水竟然甩到斗笠上,發出砰砰的聲音,愈發驚心動魄。

    胡長寧想起什麼,連忙叫住他,飛跑過來,壓低聲音道:“叫你大伯趕緊回來,那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啊!”

    蘇鐵的頭又垂了下來,斗笠沒戴穩當,差點掉了,他摘下斗笠拎住,一字一頓道:“大伯說,你們就當不認識胡長庚這個人,以後不要把他抬進宗祠!”

    胡長寧一口氣堵在心口,疼了半天才悠悠吐出,猛一轉身,定定看著修葺一新的宗祠和宗祠外數不清的白花香燭,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憋不出來,黯然離去。

    蘇鐵旋即戴上斗笠,目光死死盯在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上,強忍回頭的衝動,逃跑一般和他分道揚鑣,及至最後,他甚至真的跑了起來,以幼時在鞭子下苦練出來地非凡耐力跑向縣城。  

    蘇鐵也沒有料到的是,剛走出村子,一輛吉普車迎面而來,陳翻譯滿臉堆笑地沖他揚手,不用說就知道出了什麼狀況,蘇鐵眉頭一擰,朝他微微點頭,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湖南天氣悶熱,山多水多,傳染病特別是腸道傳染病也多,鬼子不免有些發愁,而且現在全城的藥鋪都關了門,或遷往安化橋或者乾脆不經營了,想必也找不出有效地方法遏止。

    等陳翻譯訴完苦,蘇鐵並不接茬,不動聲色道:“我大伯要是干不好,還請陳先生多費

    陳翻譯點頭稱是,大喇喇道:“胡先生只是撐撐場面,真正管事的也輪不到他,放心好了!對了,我叫人弄來好些你說地那種糙藥煲水洗,身上舒服多了,真沒想到,你一個留過洋地醫生還精通中醫,佩服佩服!”

    “哪裡哪裡!”蘇鐵也顯得熱絡起來,笑吟吟道:“入鄉隨俗罷了!”隨著車進了城,蘇鐵一邊笑著一邊撇開臉,笑聲之中,眼裡的光芒更顯凌厲,有如剛出鞘地凜凜刀鋒。

    湘潭縣城早已成了地獄,日軍占了之後,瘋狂地燒殺搶掠了三天才暫時消停,把目標轉向周邊地區。而後,潭寶、潭衡公路和湘江邊所有碼頭都派了重兵把守,嚴加盤查,連殺帶擄,人人自危,枉死無數。  

    早在戰爭開始前,湘潭縣城裡能跑的都跑得差不多了,店鋪一概大門緊閉,滿城蕭條。青年人不是當兵打仗就是去山裡“躲兵”,日軍抓不到民夫,連老人都抓來抵用,架橋修路,搬運糧食和其他物資,路邊倒斃的不計其數。

    人們都說,都說蝗蟲過境顆粒無收,鬼子兵過境那真比蝗蟲還可怕,所過之處,家裡搶得乾乾淨淨,強姦殺人,無惡不作,畜生都不如!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三年七月十一日(2)

    縣城裡的血跡已經洗淨,四處貼滿了治安維持會發出的征糧征夫告示,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還真有把鬼子兵當自家人的意味,然而,人們偶爾走過,無不皆朝告示狠狠地吐唾沫,在無人處咬牙切齒地痛罵。

    鬼子自然也知曉,經常派人出來巡邏,抓些暴民殺一儆百,蘇鐵的車緩緩經過,正看到告示牌前一道噴涌的血柱,只覺眼睛瞪得都要暴突出來,用全身的力氣擰在自己大腿,才不至於發出不應當的聲音。

    來到維持會,胡長泰早已守候多時,仍然掛著面具一般憨厚的笑容,在門口不停搓手轉來轉去,蘇鐵一個大步向前,用力將他愈加佝僂的身體扶住,笑呵呵道:“大伯,您什麼年紀了,別跟年輕人爭功吶!”  

    感覺到懷中身體的戰慄,蘇鐵悄聲道:“大家都很好,放

    胡長泰終於放鬆下來,對陳翻譯點頭哈腰道:“陳先生,求您幫幫忙,還是上次那個事,我侄女的男人這次真的把侄女的棺材帶回來了,被皇軍攔在碼頭,硬說我侄女婿是當兵的,天曉得,我侄女婿是湖南大學的高才生吶,拿筆桿子的,哪裡拿得動槍桿子……”

    陳翻譯頗為不耐煩地揮揮手,徑直上了車,撇撇嘴道:“又不是什麼大事,你一次一次跟我們念,耳朵都聽出繭子了,難怪長官不想搭理你。上來,這次辦好就別嘮叨了,小心皇軍朝你們村打一炮!轟隆!”

    陳翻譯自以為說了個很好笑的笑話,趴在車窗笑得前仰後合,蘇鐵一口牙幾乎咬碎。將近乎癱軟的胡長泰艱難地送上車,仍然笑眯眯地看著維持會上的字跡遠離。

    胡家生意做得很大,碼頭還是胡家全盛時期為方便卸糧食貨物所建。胡家立的碑仍在,上面地字跡已模糊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別人有意為之。胡長泰下了車,踉踉蹌蹌撲向那黑漆漆的棺木,嚎啕痛哭。

    蘇鐵和陳翻譯去交涉,因為是胡家的人,看碼頭地又得過胡家的好處。劉明翰倒也沒受什麼罪,蘇鐵雖然從胡長寧口中聽過他許多次,卻和他只有一面之緣,第一眼竟然沒認出人來。看到那瘦削蒼白地模樣,蘇鐵一身冷汗終於悄然消退,戴上眼鏡,這明顯就是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難怪能活到現在。  

    劉明翰十分乖覺,見到蘇鐵。立刻作勢嚎哭,蘇鐵拍拍他肩膀,黯然道:“姐夫。節哀順變!”

    不說還好,劉明翰跺腳直罵。“你說這女人到底心裡頭在想什麼。跟我過得好好的,非嫌我這個嫌我那個。好好地跑出去把命送了……”

    蘇鐵哎呀一聲,一臉“家醜不可外揚”的尷尬神情,趕緊岔開話題,什麼孩子還好,大傷心、十哭得不成人形、某某嬸嬸天天罵人、某姨要找他麻煩等等,大家開始還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還有人要興致勃勃要陳翻譯解釋,不過很快就都聽不下去了,趕蒼蠅一般將人趕出來,連陳翻譯都受了點樣子,氣鼓鼓地跟蘇鐵邀功,要他去給某長官看病。

    劉明翰拖曳著腳步走到胡長泰身邊,重重跪倒,垂淚不語,胡長泰一巴掌打飛了他地眼鏡,捋著袖子跳腳,“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家侄女哪點對不起你,我們胡家哪點對不起你!你的女學生就那麼好,讓你拋妻棄子,你的書讀到屁眼裡去了!”

    聽到呼喚,陳翻譯連忙跟鬼子解釋,大家笑成一團,見胡長泰要找刀子殺人,趕緊把人轟走。陳翻譯被他們煩得要死,一邊趕人,一邊惡意地朝劉明翰背上踢了一腳,將他踹翻在地。  

    胡長泰花大價錢雇了兩個人抬棺材,一路罵罵咧咧領著大家往回走。陳翻譯對和同樣留過洋的蘇鐵看來頗有好感,纏著他寒暄一陣,見他頻頻看向棺材離去那方,笑眯眯問道:“你跟他們家一點關係都沒有,怎麼會在一起呢?

    蘇鐵苦笑道:“還能為什麼,胡家的女人個頂個的漂亮!”

    陳翻譯作恍然大悟狀,“我就說嘛,到湘潭的時候我還打聽過,胡家有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從小到大一直是胡家地寶,十分風光,到城裡來大家經常圍著看,你中意的是不是她?不過,她不是嫁給一個國民黨軍官了嗎?”

    “我不正在等那傢伙戰死嘛!”蘇鐵似笑非笑道,“仗打得這麼凶,上次沒死成,我就不信他一直打不死!”

    “有志者事竟成!”陳翻譯聽出磨牙的意味,朝他伸出大拇指,大笑連連道:“胡長泰兩個兒子都是死在日本人手裡,他會甘休嗎?”

    這一句,絕不是笑話!蘇鐵心頭微顫,皺眉道:“我一家人也是戰禍里死地,不甘心也沒辦法,他們回不來了,還不如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他頓了頓,笑道:“再說了,有錢人都怕沒錢,怕死,胡家家大業大,你沒事嚇唬嚇唬他,包準服服帖帖!”他拍拍他肩膀,半真半假地笑道:“拜託你手下留情,千萬別這麼快整死了,我還等著接收這諾大地家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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