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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民國三十三年六月十日(2)
蘇鐵心頭咯噔一聲,迅速鎮定下來,也不開口,輕輕將他拉起來,在眾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下徑直帶到後院,秀秀從廚房探出頭來,一跤跌倒在門口,地上頓時見了紅。
不過,她似乎毫無知覺,迅速起身,默默打好熱水送到蘇鐵面前,回去的時候再次跌在原地,作勢要起來,撐了兩三次,終於放棄努力,這一次真的是沒有力氣起身了。
蘇鐵擰好毛巾,以做內科手術般的小心為毛坨擦臉,一邊盡力拍著他,想讓他停止顫抖,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沒有作用,毛坨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仿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奮力睜開紅腫的眼睛,轉身衝著小滿嘶吼:“快去報信,我們在瀏陽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好多好多人,還有馬還有炮,媽媽說他們是從江西萍鄉來的,要包圍我們……”
胡長寧聽個開頭,把牙一咬,迅速去撥電話,那方聽了這些話,並無回應,只是放下電話,稍等一會。
這一次,他沒有等多久,電話鈴響了,趙子立嘶啞的聲音從那方傳來,猶如隔世。
“瀏陽已經在打了,聽情報處的說,有個姓胡的女孤兒院院長在帶著孩子轉移的路上跟鬼子狹路相逢,胡院長……以身為餌,引開鬼子,保住了……所有孩子。”
趙子立哽咽片刻,用顫抖的聲音道:“胡先生,您胡家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是好樣的,我代表國家謝謝您!”
電話垂落下來,胡長寧眼睛發了直,後面的話。什麼也聽不到了。
後院,毛坨地話還沒說完,只聽砰地一聲。胡劉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
有胡十撲上來救人。蘇鐵仍然冷靜如山,為毛坨一點點擦乾淨脖子裡的淤泥,細細辨識毛坨幾乎語無倫次的話語,什麼媽媽帶了好多孩子,什麼媽媽自己餓著。把東西讓給孩子們吃,什麼媽媽讓他和另外兩個孩子分頭報信,什麼媽媽說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
蘇鐵知道,自己決不能慌,決不能垮,女人身體弱,遇到這種事情靠不住,胡長寧不是做大事地人,小滿只會瞎胡鬧。而毛坨還這么小……
胡十打了溫水過來,用顫抖的手放下,蘇鐵無法面對那慘澹地容顏。對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用囈語般溫柔的聲音道:“。您去歇會。我來!”
看到小滿仍然滿面呆滯,胡十突然發了怒。抄起一個火鉗砸了過去,喝道:“快把你姆媽和秀秀背去躺著,快去!”
小滿顯然並沒回過神來,只是身體已經木然開始行動,先將胡劉氏背到客廳,放在沙發上躺下,瞥了一眼猶如雕塑的胡長寧,又出來背秀秀。
秀秀打開他的手,他仍然固執地將她抱起來,感覺到那輕飄飄地分量,不覺手臂緊了緊,秀秀突然狠下心來,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著他的衣領低低嗚咽,整個身體重了許久,似乎要炸裂開來。
小滿腳步一頓,在她耳邊咬著牙道:“還有我!”
他把秀秀同樣放在客廳沙發上,轉頭撲通跪在胡長寧面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經說過,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兒女死在外頭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膽子小,戀家,不應該孤單單留在那麼遠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帶回來。”
胡長寧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滾,一點點抬起右手,以極小的幅度揮了揮。
小滿扶著茶几艱難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廳,看到梧桐樹下一個風塵僕僕的高壯身影,喉頭無數個聲音涌動,惟有一個猶如削尖了戳出喉嚨,“表哥,姐姐沒了!”
劉明翰顯然已經在院子裡站了許久,淚水在臉上衝出幾道黑色痕跡,看起來愈發麵目猙獰。他仍然魁梧,仍然很黑,眸中卻已經全無光亮,仿似兩汪幽幽地深潭。
聽到聲音,大家齊齊湧來,連胡劉氏也在胡長寧攙扶下出現在客廳門口。
明明分別多年,卻無人有重逢的驚喜,劉明翰一張張臉看過去,把這些臉孔於記憶里的笑臉重合,咧了咧嘴,露出幾顆白森森地牙齒。
他不咧嘴還好,一笑之下,哭聲轟然而起,他一點點把嘴角收回來,垂下頭對自己說:“對不起,妹子,我回來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歡歡喜喜地聲音由遠及近而來,大家還沒看到人,就聽他在外頭高聲叫道:“小滿,快弄點好吃地犒勞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無人回應。小穆衝進家門,看到大家都在,頗有幾分詫異,不過很快釋然,眼珠一轉,蹩到胡十面前伸著手討賞,“嘞,你有重外孫了,大喜大喜嘞,表示一下吧!”
無人回應。小穆這才感覺到詭異的氣氛,悄然瑟縮一下,賠笑道:“鬼子打過來了,我家老哥說讓大家都去鄉下躲躲。”
仍然無人回應。
小穆驚懼莫名,迅速掃了一眼,看到少了一個人,登時明白過來,還是有點不敢置信,輕聲道:“湘君姐不是帶著孩子撤走了嗎?”
胡十擦了擦淚,終於用顫抖地聲音接口:“湘君遇到鬼子,沒了。對了,湘湘怎麼樣,那裡吃得不好,又沒人招撫,還是讓她回來養胎吧!”
想到那女子溫柔美好的面容,小穆心中驟然收緊,再也笑不出來了,輕輕道:“顧家聽說了,立刻派了人來接,我怕她吃虧,所以才來找你們想辦法。”
第九章 民國三十三年六月十日(3)
小滿暴跳起來,“他們到底要不要臉,上次是誰害湘湘的,他們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數!再說我們小叔叔又不在重慶,出了事誰管,還不是由得他們作弄!”
“話不能這麼說!”小穆縮縮脖子,訥訥道:“老哥堅決要斷絕關係,顧伯父親自來賠禮道歉,不但支持兩人的工作,還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陽照顧老哥,這一次應該不會出問題的!”
“你說不會就不會麼!”蘇鐵冷笑道:“他們那些人可沒幾個好東西,都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吃人不吐骨頭!”
胡長寧和胡劉氏交換一個眼色,突然收斂黯然之色,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面前,鄭重其事道:“湘湘現在情況如何,你說真話,我知道她的脾氣,總是報喜不報憂,怕我們著急。”
情況確實不妙,如何說得!小穆手心登時出了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家已然明白過來,胡長寧看了看蘇鐵,想起顧清明跟他不對付,而且他又是外人,不好開口,轉而對小滿道:“你快去收拾東西,帶點乾糧跟小穆一起去衡陽,等湘湘平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來,湘湘要有什麼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畢竟還是活人比較重要,小滿心頭百轉千折,深深看了秀秀一眼,不知道該不該託付家人,不過,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哪裡用得著託付,是他自己一直被豬油蒙了心!
大姐夢裡說得對,他確實不懂事,一直讓所有人操心。他突然想起夢中無比清晰的容顏。終於承認,大姐最不放心的還是自己,以至於走的時候也不安心。他只覺心中地狂躁慢慢平息下來。一瞬間成長,無比痛苦地成長。
秀秀哪裡捨得。拼命咬住下唇,淚流滿面。小滿看到這個情形,一陣烈火燒心,終於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然而,再耽擱下去。只怕這個院子都出不去。小滿狠下心腸,鑽進廂房裡好一通折騰,將包袱綁在身上匆匆出來。
軍中油水寡淡,小穆原本想撈點好吃的,沒想到遇到這事,一直強忍淚水,接過包好地東西和小滿迅速出發,出了門就憋不下去了,一邊走一邊抹淚。
走沒兩步。小滿渾身一個激靈,猛地沖回家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跑到秀秀面前。笨拙地將她抱了抱,又鬆開她跪倒在胡十面前。哽咽道:“。我錯了,你們好好地。一定要等我回來。,到時候您親自操辦我和秀秀的婚事,秀秀是好妹子,我對不起她,以後我會一輩子對她好!”
話音未落,秀秀捧著臉蹲了下去,嚶嚶哭泣。
等胡十應下,小滿又走到劉明翰面前,輕聲道:“表哥,你打我吧!”
劉明翰輕輕捶了他一拳,猛地把他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邊沉聲道:“放心去,我去接湘君回來!”
小滿淚又落了下來,泣不成聲道:“大爹爹說了,胡家的兒女,乃至村子裡的他姓人,只要是打鬼子犧牲地,都可以進祠堂……表哥,姐夫也在那裡,你不要計較,讓姐姐跟他團聚吧!”
劉明翰渾身一震,重重點了點頭。
小滿又匆匆離去,在大家無比痛苦和絕望的心頭留下希望的種子,隨後,劉明翰連口水也喝,跟和父母親磕過頭,交代了秀秀幾句,和來時一般,走得無比匆忙。胡長寧撥了個電話,叫人給湘潭老家的人送信過去,捧著一杯茶坐在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看太陽一點點爬上來,一時猶如被掏空了整個五臟六腑,身體空得發冷,還伴隨著陣陣劇痛,自始至終,茶水沒有少過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