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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煙是鄉里人抽的,我要抽曼麗”也許是外面太冷,小滿縮頭縮腦鑽出來,沖他嘻嘻直笑。
薛平安氣不打一處來,從煙攤抱起幾包砸了過去,小滿咬牙切齒朝他揮了揮拳頭,蔫頭蔫腦坐下來抽了兩口,還是覺得抽起來沒味道,準備掐滅扔掉,看到薛平安橫眉怒目看著,趕緊將煙掐熄珍而重之收進一個梳妝盒裡。
正在薛平安的眼刀子下硬著頭皮悠哉游哉洗漱,賣油餅的細妹子氣喘吁吁跑來,將兩個熱乎乎的油餅塞到他手裡,羞紅了臉叫了聲“小滿哥趁熱吃”,又一溜煙跑沒了影子。等他回過神來,油餅已經落到薛平安手裡,只見小傢伙一手拿著一個,以野獸撕咬獵物的架勢左右開弓。
小滿哭笑不得,拍拍那單薄的肩膀,輕聲道:“別生氣啦,舅舅今天動手行不?”
薛平安渾身一震,將兩個油餅高高舉起送到他嘴邊,因為消瘦而顯得愈發深幽的眼睛拼命地眨。
小滿撲哧笑出聲來,大大地咬了兩口,囫圇不清道:“你以為就你聰明,就你著急,秀秀是我胡小滿的堂客吶!”
薛平安眼睛立刻紅了,咬著唇說不出話來,小滿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吃得只剩下他拿的那小塊,終於良心發現,握著他細細的手腕將油餅塞到他嘴裡,哈哈大笑。
薛平安拿這沒個正經的舅舅一點辦法也沒有,一邊吃一邊掉淚,小滿用力抱抱他,附耳道:“別跟著我啦,跟著蘇鐵吃香的喝辣的多好!”
薛平安似乎感受到什麼危險,張開雙臂抱住他,小滿嘴角勾了勾,卻再也擠不出笑容,悵然輕嘆道:“平安,你應當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說實話,我已經豁出去了,你跟著我,我很為難。”
薛平安蹭乾淨臉,仰著頭痴痴看著他,希望他能改變主意,然而,小滿眉頭一皺,近乎粗暴地將他拽開,他撲倒在地又抱住腿,似抱住最後一根救命的浮木,咬著唇發出壓抑的嗚咽聲。
小滿在心中長嘆一聲,回頭厲聲道:“薛平安,起來!”
被他的氣勢嚇到,薛平安不敢吱聲,一邊擦臉一邊搖搖晃晃起身,低垂著頭等他罵。
“你道理懂得多,不用我多說了吧,等打跑了鬼子,記得來找我,給我帶孩子!”
薛平安習慣性地撇嘴,稀里糊塗點點頭,不敢再糾纏,等他抬起頭來,小滿已經不見蹤影,而煙攤里的好煙全被他搜颳走了。
薛平安提著行李捲來到蘇鐵的住處時,蘇鐵剛剛回來,顯然忙了一晚上,眼中血絲遍布,臉色蒼白。見到薛平安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蘇鐵並沒有一絲詫異,將行李卷接過去扔了,用力掐在他後頸將他推到面前,肅容道:“想不想學醫?”
薛平安點點頭,又迅速搖搖頭,學醫能濟世救人,固然是他的理想,但現如今最大的問題不在濟世救人,而在殺敵報仇。
在長沙晃蕩了這麼久,他總有無所適從之感,一直痛恨自己為何不能快些長大。而蘇鐵一門心思讓他讀書,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回來,舅舅又嫌棄他,一心將他踢給蘇鐵,實在令人沮喪見他不吭聲,蘇鐵也不催促,自顧自倒了杯冷茶喝了,雙手抱胸站在窗口發了會呆,從衣箱裡拿出一塊極其普通的包袱皮,隨手扔在床上,轉頭按在薛平安頭上,將他的臉硬生生挪過來看那包袱皮,沖他狡黠一笑,在他頭頂拍了一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第九章 民國三十四年元月一日 2
薛平安提著行李捲來到蘇鐵的住處時,蘇鐵剛剛回來,顯然忙了一晚上,眼中血絲遍布,臉色蒼白。見到薛平安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蘇鐵並沒有一絲詫異,將行李卷接過去扔了,用力掐在他後頸將他推到面前,肅容道:“想不想學醫?”
薛平安點點頭,又迅速搖搖頭,學醫能濟世救人,固然是他的理想,但現如今最大的問題不在濟世救人,而在殺敵報仇。
在長沙晃蕩了這麼久,他總有無所適從之感,一直痛恨自己為何不能快些長大。而蘇鐵一門心思讓他讀書,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回來,舅舅又嫌棄他,一心將他踢給蘇鐵,實在令人沮喪。
見他不吭聲,蘇鐵也不催促,自顧自倒了杯冷茶喝了,雙手抱胸站在窗口發了會呆,從衣箱裡拿出一塊極其普通的藍花布包袱皮,隨手扔在床上,轉頭按在薛平安頭上,將他的臉硬生生挪過來看那包袱皮,沖他狡黠一笑,在他頭頂拍了一記,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換上白大褂,戴上口罩,蘇鐵眼睛紅得更加詭異,目光更加森冷,一起工作的護士似乎感覺出什麼,紛紛避開他的目光,悶頭做事。
等待的時光變得無比漫長,索性還是等來了。不出半小時,喧鬧聲在簡陋的醫院門口響起,幾個鬼子兵將兩個昏迷不醒的男子抬進醫院,罵罵咧咧轟走閒雜人等。懂日語的老護士長看了看,一邊召喚人準備手術,一邊跟領頭一人交涉,那人滿臉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讓她趕快滾
老護士長稍事準備,親自來給蘇鐵打下手,其中那壯漢眼睛暴突。顯然是在極度恐懼中死去,而昏迷那個還剩下一口氣,若不搶救怕是來不及了,老護士長將那壯漢眼睛合上,壓低聲音道:“你等的就是他們?”
蘇鐵渾身一震,惡狠狠看了她一眼,似乎馬上就要撲上來殺人。老護士長毫不在意,將那人的嘴封上,抄起手術刀戳在那人手掌。
那人身體顫了顫,終於醒轉,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眼珠子差點瞪掉下來。此時此刻,將他千刀萬剮也難解蘇鐵心頭之恨,只是時間緊迫,蘇鐵抄起手術刀,終於將無數個夢中才有的情景變成現實。將手術刀插在他心窩裡,就勢劃開一道,從牙fèng里擠出一句。“你早該死了!”
陳楚以難以察覺的幅度掙了掙,掛著兩行淚,很快歪了頭不動了。蘇鐵將手術刀拔出,牙齒磨得嘎吱直響,準備多補上幾刀,老護士長慌忙抓住他地手腕,將他推到一邊準備自行處理,蘇鐵平靜下來。將這個手術堅持做完,喚人報信。
鬼子兵也沒指望救活,嘰里呱啦一陣,領頭那人看了看屍體,見確實做過手術。在蘇鐵臉上冷冷掃了一眼,緊蹙眉頭走了。
“保重!”蘇鐵隨即收拾東西。準備離開醫院,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說話,斜眼看向老護士,卻發現她正埋頭做事,並沒有說什麼。
日軍占了長沙以來,漢jian走在街上經常被小孩子丟石頭,或者被人圍起來打,如此有計劃的阻擊倒是頭一遭,鬼子兵頗為傷腦筋,維持會上下也有兔死狐悲之意,派出許多小隊在街頭巷尾搜查。蘇鐵冷眼看著這些人叫囂,飛快地閃進租住的小屋。
果然如他所料,聰明過人的薛平安已經打好包袱,甚至背在身上等候,兩人打個照面,蘇鐵嘴角一勾,薛平安已經撲了上來,激動得渾身顫抖,滿面淚痕。
蘇鐵將他抱了起來,這才發現,不過幾個月工夫,他已經成了一把骨頭,在心裡嘆了又嘆,將冰冷的手伸進他棉襖里,見他悄然抖了抖,絲毫沒有推拒之意,胸口似堵了什麼東西,澀澀道:“要不要跟我走?”
報了仇,小滿只會更加瘋狂。薛平安別無選擇,將他的脖子抱得更緊,腦海中掠過似曾相識的畫面,他抱住一個香噴噴地阿姨,開始了有飯吃有衣穿有人關心的幸福生活。
他不敢再想下去,將一行淚灌入蘇鐵的衣領。
入夜,白塘村再度熱鬧起來,迎來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躲躲藏藏走了一天,薛平安已經在蘇鐵背上沉沉睡去,聽到急促的狗吠,猛然驚醒,眼前赫然是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畫面,頓時呆若木雞。
蘇鐵將他放下來,在他頭上狠狠拍了一記,薛平安終於清醒過來,囁嚅道:“你不是要走?”
蘇鐵這才明白他為何一副如喪考妣地模樣,哭笑不得,又有小小的得意,再聰明的人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以後正好可以嘲笑他。
“毛坨!”聽到熟悉的叫聲,薛平安來不及跟蘇鐵理論,拔腿就跑,和小夥伴秋寶抱作一團,一會哭一會笑,簡直成了兩個小瘋子。蘇鐵越過兩人,和迎面而來地小滿緊緊擁了擁,一前一後朝山上走去,身後跟著兩個小花臉。
不過一年工夫,山間添瞭望不到頭的墳墓,最大的一個合葬墓就在胡大爹地邊上,一個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著二十來個名字。
薛平安滿臉震驚,就著清朗的月光湊到近前一個個名字看去,硬生生用手將驚呼堵在口裡,撲通跪了下來。
“毛坨,男人流血不流淚!我們會找回來的!”秋寶大人一般拍拍他肩膀,在他身邊跪下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響頭,一眼就看到自己姆媽的名字,自己倒忍不住了,抱著他哀哀低泣。
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兩人收入其中,薛平安看到那女子的面容,抱著她哇哇大哭,一遍遍叫著“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