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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巧,沒走出大門,電話果然悽厲地響起,她撲上去抱住電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完全沒了剛才的緊張,訕訕應了一聲,輕聲道:“肖院長,請問有什麼事嗎?”
對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道:“明天你跟蘇鐵到醫院來。”
“為什麼?”她悄然戰慄,腦海中不可抑止地冒出一個恐怖地念頭。
“你不要激動,聽我慢慢說。我也是剛接到消息,石門失守,常德危在旦夕,石門守軍一個師幾乎全軍覆沒,那叫彭士量的師長殉職,軍醫說,那位英雄身中四彈,有兩顆子彈貫通胸腔,還有許多傷員無法救治,眼睜睜看著鮮血流盡……”
湘湘很想打斷他,跟他說清楚,這一切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她也是血里火里都經歷過地人,看慣了硝煙和死亡,什麼師長士兵參謀,說起來好聽,大家都是血肉之軀,到了戰場上槍彈一視同仁。
只要有長沙地家人都在,她就什麼都不怕!一定不怕!
她始終開不了口,默默聽院長語無倫次地絮絮叨叨,甚至覺得好笑,也是留過洋見過大世面的人,怎麼這麼嗦。
好不容易等他停下來喘氣,她不由自主地彎起嘴角,用囈語般地溫柔聲音道:“院長,你放心吧,我做好了當遺孀的準備,家裡的黑衣服白花都是現成的。”
對方突然沉默下來,連呼吸聲都消逝在靜悄悄的夜色里,不知道過了多久,對方掛了電話,沒有道再見。
黑暗中,湘湘放下電話,依稀辨出一張神情凝重的臉,沖他悽然一笑:“爸爸,我不離婚了!”
第六章 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2)
第一次上門,一貫冷情冷靜的蘇鐵仍有幾分忐忑,在那對石獅子面前徘徊了好一陣,默默捕捉著院子裡的聲音,卻始終沒有聽到自己期待的那一種。
小滿老遠就看到有人在家門口晃悠,騎著車呼嘯而來,想把他撞翻。不過,蘇鐵的身手比他想像中還要厲害,看到車逼到近前,飛起一腳踢在石獅子上,輕輕鬆鬆跳了開去,小滿收勢不及,反倒摔倒在地。
門吱呀一聲開了,毛坨探出頭,沖蘇鐵露出大大的笑臉,卻發現找錯了對象,轉而對地下的人大叫:“舅舅,你在用苦肉計嗎?”
小滿哭笑不得,撲上去將他打橫抱起打屁股,一邊嚷嚷:“姆媽,救命恩人來了,好酒好菜擺出來啊!”
無人回應,客廳里燈火如豆,將整棟房子映得鬼氣森森。
毛坨掙脫下來,衝進客廳小心翼翼掃視一圈,投入臉色最正常的湘湘懷抱,蒙著眼睛不敢看這出人間慘劇。
胡劉氏和胡十相攜避開,秀秀把碗筷收好端走,空出“刑場”。
小滿還當毛坨要跟他玩鬧,幾下蹦跳就進了客廳,剛要轉身招呼蘇鐵,只聽蘇鐵一聲驚叫,身上已經吃了一記,胡長寧已經豁出面子不要,即使當著蘇鐵的面今天也要教訓這化生子。
小滿連吃幾下,想到毛坨回來了,到底明白過來,不閃不避,撲通跪了下來,梗直了脖頸挨打。蘇鐵哪裡見過這等陣仗。站在門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在昏暗的燈火里找到湘湘的眼睛,發現那裡全無往日神采。幽幽如一潭死水,不覺心頭一震。看得失了神。
倒是湘湘最先反應過來,和他的目光相接,心中似漏跳了一拍,慌忙起身相迎,將他往院子裡引。毛坨也趕緊搬椅子泡茶。末了還小心翼翼提了盞燈來,當然,剛做好的臘肉和南瓜粥也沒忘。
蘇鐵本來也是腹中空空,毫不客氣,坐下來悶頭吃了個底朝天,湘湘坐在一旁喝茶,看到毛坨那個拎著水壺等著地架勢,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將他攬過來坐在腿上。默默看著蘇鐵吃飯。
一會,小滿受刑完畢,耷拉著腦袋慢騰騰挪出來。一屁股坐在湘湘身邊發傻。根本不用說,毛坨連忙給他搬了條小板凳。小滿抓過湘湘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個底朝天。狠狠抹了抹嘴,頭深深垂在胸前。
湘湘摸摸他的頭。給他無言地安慰,小滿悶悶道:“你怎麼都不問,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教訓我嗎?”
“有了錢你都用不出去,何況是米!”湘湘苦笑連連,壓低聲音道:“你要想想,這場戰一時半會不會結束,就應該從長遠來看,你一門心思搬老家的東西,我們胡家只剩下一些老人,只想留住你,自然不會有意見。但是,如果鬼子打來了呢,那麼多鄉親要吃要喝,他們怎麼辦?”
小滿拼命揪自己地頭髮,低低嗚咽道:“我不知道家裡沒米了,他們也不告訴我。家裡的事情誰也不跟我說,只要我別添亂,我也不想這樣啊!”
湘湘哭笑不得,狠狠彈了他幾下腦門,小滿也不反抗,抱著膝蓋悶坐著。
蘇鐵放下筷子,端著茶杯看定這對雙胞胎,突然很羨慕這種感情,淡淡道:“小胡,你接到通知了嗎?”
湘湘尚未有反應,小滿倒是坐直了身體,滿臉緊張,連自己的事情也沒心思煩了,蘇鐵看得好笑,柔聲道:“放寬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是啊,船到橋頭自然直!”胡長寧終於恢復了精神,出來招呼客人,只是道過感謝和恭喜等客套話,不敢把話題往遠方扯,而且剛剛發作一番,哪裡還有力氣,寒暄一番便轉到正題,讓蘇鐵留宿,明日和女兒一起過去報導,蘇鐵一口應承,哼哼哈哈幾句之後,胡長寧拖曳著腳步走了,剩下幾人面面相覷。
這個兄弟真是把爸爸活生生氣得老了十歲!湘湘一時氣苦,用力敲在小滿頭頂,引得蘇鐵悶笑連連。
倒是毛坨通過湘湘和小滿的一番話想通了許多事情,對這個小舅舅也沒了幸災樂禍的心思,徑直衝進廚房,看到秀秀正就著一點煤油燈在煎蛋,正愁剛才氣氛不佳,沒吃飽,歡呼一聲,湊上去鼻子聳啊聳地聞來聞去,秀秀撲哧一笑,敲了他一記,輕聲道:“咱們在鄉下吃得多,雞蛋留著給他們吃,等雞生了蛋再給你補。”
毛坨也不爭,悻悻然端著三個煎雞蛋和放了臘肉地南瓜粥出來,突然覺得不太對頭,湘君為何不在家?小滿怎麼這麼多天也沒發現家裡米缸空了?那個帥氣逼人的軍官姨夫為什麼沒人提起?新冒出來的醫生是怎麼回事?
諸多疑團,讓他心裡猶如貓抓一樣,好在他也不懂自尋煩惱,樂呵呵領了事做,將菜端出去討好大家。
一想到家裡靠南瓜維持了一陣,小滿哪裡會有胃口,一口喝完南瓜粥,喝得鼻子發酸,將剩下的都推給他們吃,毛坨很幸運地撈到一個煎蛋,抱著碗吃得無比用心,在三人臉上東看西看,滿肚子的問題鬧騰,實在難受。
這孩子的乖巧懂事背後,有多少說不清的故事,湘湘只覺黯然,柔聲道:“你姆媽在孤兒院值班,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孤兒院就在蔡鍔路附近,離家並不是隔山隔水,哪裡用得了幾天時間,毛坨有些傻眼了,小滿突然接口道:“物價飛漲,孤兒院也撐不下去,只得精簡或者轉移,你姆媽就是在忙這些事情,你要是想她,明天我帶你去。”
毛坨輕輕應了一聲,也不說行不行,默默撲到小滿背上,將他的脖子勒得死緊,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好似生怕被人丟棄。
第六章 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3)
胡長寧上了樓,也不想點燈,坐在還有些微光亮的窗台邊發愣,不遠處,胡劉氏的聲音幽幽傳來,“崽是自己養大的,你如何不曉得他的稟性,打了一頓,自己也心痛得要命,你又是何必呢!”
胡長寧苦笑一聲,也不回答,捂著胸口那隱隱作痛的位置狠狠地揉,打在兒子身上,痛的卻是他自己,他何嘗不知道小滿的稟性,可他們都不是神仙,連自己都保不住,哪裡能救得了那麼多人。
上次那個抗日軍屬工廠因為上級官員的問題辦得一塌糊塗,小滿年輕氣盛,不懂管理,只曉得什麼事情都要往最好的方面做,每天要讓他們吃好喝好,往裡頭拼命砸錢,胡家那些傢伙也不知道抽什麼風,一個勁說誇他有本事。
不到兩個月,小滿就知道壞了事,帳算出來,入不敷出是肯定的,上頭明里暗裡打的秋風和胡家往裡頭貼的錢連他自己都心疼。
胡家早不是以前的胡家,挑大樑的人走完了,胡長庚做事有多麼辛苦大家都是親眼所見。小滿主動提出伙食和其他用度上省一點,卻忘了真實的人性。大家的胃口卻都被餵得好了,竟然當他是要欺負人,一個個怨聲載道,又欺他年輕好說話,消極怠工,能偷懶就偷懶,能拿就拿。
廠子自然辦不下去,由政府全盤接管,胡家虧得起,又寵著他,老人們都不說話,那些做事的卻不答應,小滿自然聽了不少閒話。他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平素沒怎麼吭聲,心裡頭早就鬧翻了天。從此對胡大爹言聽計從。這次聽說胡大爹想毛坨了,偷偷回來把毛坨拐了去。胡長寧自知理虧,捨不得也不好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