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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國二十九年九月十四日
聽到胡長寧的聲音,顧清明掙開她想出去相迎,她鬆開他的手臂,緊緊用雙臂環抱著自己豐腴幾分的身體,目光迷茫,語無倫次道:“我從來不想丟下我的家人,他們要沒了,我肯定會自殺……我沒辦法活……或者報仇……不知道怎麼報仇……我怕打仗,真的怕,根本不能想,金鳳一說我就打斷她,她不跟我玩……”
雖然有些心疼,顧清明還是認定不能慣她,厲聲道:“胡湘湘,你擺這個樣子給誰看,要是日本鬼子打進來,我們戰死,還有誰會吃你這套!要是亡國,還有誰會把你當人!”
湘湘眼睛瞪得渾圓,傻愣愣地盯在他一開一合的嘴上,似乎根本沒聽明白,他看得氣悶,懶得跟她多費唇舌,轉身就走,她猛撲上去抱住他,一遍遍低低地喚:“你不要死,大家都不要死,大家都好好的,都不打仗,都不死……”
仿佛聽到世上最愚蠢的笑話,顧清明仰天狂笑一陣,喘息連連道:“確實,要是都怕死,都不打仗,都不死,近衛文不用三個月就能滅亡中國,我們現在就是日本人的順民,享受天皇陛下的仁慈,那真是皆大歡喜!”
他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從牙fèng里冒出絲絲森冷的聲音:“胡湘湘,這一次,我一定要指著鼻子告訴你,我瞧不起你!我以為這裡是曾國藩的家鄉,湖南人是有血性的,真是大錯特錯!我也想通了,我千里迢迢趕來參戰,不是給你做過牆梯。不是來看你卑劣無恥的嘴臉,我那些養尊處優的姐姐們尚且知道為國奔走募捐,謀求美國地軍事援助。你什麼都不做尚且罷了,竟然連直面現實都不肯。胡湘湘,你不要把我父親的定親放在心上,我們再沒有任何關係!”
猶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湘湘呆了呆,又糾纏上去。顧清明將她隨手撥開,大步流星走出去。
門口,胡十端著一碗芝麻豆子茶,滿面愴然,顧清明對她深深一躬,胡十回過神來,將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上,柔聲道:“孩子,你們都是好樣的。是我孫女配不上你。你要是不嫌棄,喊我一聲,以後把這裡當個歇腳地地方。打鬼子我不行,但是我能做飯洗衣服。讓你們吃得飽飽地上戰場!”
顧清明鼻子一酸。幾乎當場落淚,還好。剛剛進門的胡長寧救下他,高聲招呼:“姆媽,生日快樂啊!”
瞥見他一臉笑容,胡十興沖沖地迎了上去,繞過緊跟在他身後地胡劉氏朝外面探頭探腦,胡長寧尷尬地笑道:“姆媽,沒找到大伢子,聽人說他去了南嶽。”
胡十當場翻臉,喝道:“平時不來就算了,到今天還惦記去玩,養這麼大有鬼用!”
胡劉氏賠笑道:“姆媽,他不是去玩,是去參加游擊幹部訓練班,學本事打鬼子!”
胡十張口結舌,很努力地想笑出來,卻始終發不出笑意,只把滿臉的皺紋擠成一堆,連眼睛都成了一條fèng。她無意識地拍拍胡長寧的手,信步朝後院走,正碰上薛君山扶著湘君走出房間,湘君仍然緊緊抱著枕頭,笑容溫柔得似要滴出水來,薛君山伸手拍拍枕頭,湘君打開他的手,含嗔帶怒地斜他一眼,慢慢地放鬆身體,靠在他瘦削的肩膀。
胡十再看看薛君山高高突出地顴骨和布滿血絲的眼睛,用近乎逃亡的速度顛著小腳衝進廚房,胡亂拿起鍋鏟在鍋子裡攪了兩記,終於淚流滿面。
秀秀被她嚇了一跳,趕緊離開灶台猶豫良久,訥訥道:“,姐姐真的沒辦法生了嗎?”
胡十心頭一顫,鍋鏟應聲掉進鍋子裡,連忙手忙腳亂撈起來,惡狠狠道:“以後不准再提這事!”
秀秀縮縮脖子,將鄉下剛送來的一條碩大的糙魚拿出來,嘖嘖稱嘆,胡十撇撇嘴道:“這么小的魚也好意思拿來,胡大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好久沒吃到新鮮魚,胡十到底還是心裡歡喜,湊過來掂掂,將魚砍成許多塊,將魚頭放在盆子裡備用,又挑出一大塊最好的魚肉蒸上,其他的抹了一層鹽放進罈子里,找來劈得細細地一些木棍子橫橫豎豎蓋在上頭。
小滿從客廳外繞到廚房外,打了個轉,又迅速閃進湘湘的房間,她正抱頭縮在床榻上發愣,小滿撓撓後腦勺,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蹲在她面前和她碰腦門,湘湘突然抱住他的脖頸,喃喃道:“我只是想讓大家都好好活著,難道也錯了嗎?”
小滿自顧自道:“我剛聽她們說了,姐姐沒辦法再生孩子。姐夫請命進了岳陽失守後新增編地部隊,好像是52軍的195師。”他無意識地捂住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逃避一些逼到眼前地現實,顫聲道:“他們……守地是最前線……姐夫……這次真的不想活了……”
湘湘猛地捂住他地嘴,目光似噴出火來,她很想反駁,鑽營了一世、愛權愛錢的薛君山怎麼可能會有這麼荒唐的主意,然而,那一刻,她腦海中突然響起小平安歡快的笑聲,剎那間失去了探詢的勇氣,又將自己緊緊環抱,聲音低微得如同自言自語:“如果我死了,不要為我報仇,跑得遠遠的,將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小滿渾身一震,不知哪裡來的脾氣,劈頭給她一下,怒氣沖沖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頭也不回道:“我是男人,誰欺負我家人都不行,不管是你還是平安,我一定會報仇!”
湘湘似從睡夢中驚醒,猛地抬頭,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背影,笑得無比悽然。
第一章 民國二十九年九月十四日
少了小平安,家裡似少了歡笑的源泉,薛君山將湘君固定在自己身邊,扣著她手腕的左手自始至終沒有放,湘君總是抱著枕頭安安靜靜地笑,在自己的世界裡悠然自得。
顧清明和胡長寧有一搭沒一搭說些閒話,胡長寧也是剛剛得知劉明翰上了南嶽的消息,一顆心七上八下,沒兩句就把話題扯到這個上頭。顧清明只得將自己所知道的東西傾囊相告,胡長寧很快聽出來,顧清明出身正統,對游擊戰頗為不屑,認為他們搞不出什麼名堂,頓時有些灰心,加上有薛君山在場,話題圍繞劉明翰頗為不妥,支吾幾句,乾脆嘴上帶栓,捧著茶想心事。
薛君山不好冷落顧清明,和他嘻嘻哈哈說軍隊訓練時的趣事,52軍是吃過敗仗的軍隊,底子不好,素質也差,薛君山功夫不錯,頗為上頭看重,他一申請就調派過去協助他們進行軍事訓練,從連長、排長、班長一層層訓下來,別人他不知道,自己倒是練就一手好槍法和投彈技術,成了那幫小兵的老大哥,說的話比誰都管用。
顧清明家裡有過交代,哪個敢把他往前線派,他空有報國之志,卻只能在後方打雜,別提有多煩悶,再聽薛君山這麼一吹,妒忌得眼睛都紅了,臉色越來越黑,薛君山猶自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之中,哪裡管他這麼多,最後吹得簡直沒了邊,大有把日本鬼子立刻趕出去之意,顧清明聽不下去,霍然而起,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門口。和鬼頭鬼腦的小滿目光碰個正著,瞭然一笑,對他遙遙招手。
門響了。小滿歡呼一聲,飛快地跑過去。薛君山還當顧清明有追風耳,放下湘君笑嘻嘻地走出來,待看清楚來的那位拄著拐杖的白髮老者,臉色驟變,風一般刮到老者面前。跪下來肅容道:“爹爹,您怎麼來了?”
老者悄然退了一步,黯然道:“你起來,我沒照看你妻兒,問心有愧,受不起你的大禮。你是我地兒子,我猜得到你的打算,我把家鄉的事情都交代好了,過來與你共進退。也當向你贖罪。”
“爹爹!”薛君山眼眶一熱,強忍淚水,正色道:“我從沒怪過您!”
一個瘦小地男子挑著兩個籮筐鑽進來。笑嘻嘻道:“薛老爺子,您腿腳真利索。佩服佩服!”
“小陳。怎麼是你!”小滿趕緊過去接過擔子,看到堆得高高的大米和肉類。朝他高高伸出大拇指,小陳臉色一白,強笑道:“你還不知道啊,我認了薛處長做大哥,上次就是我送嫂子回去地。”
薛父長嘆一聲,將薛君山扶起來,薛君山連忙攙住他,一一介紹幾人,胡長寧聽出端倪,滿心敬佩,向他高高抱拳,薛父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愴然道:“親家,我對不住你……”
胡長寧連忙制止他下面的話,扶著他往客廳讓,胡十聞聲而出,輕笑道:“親家,得空我們一起去尋訪件好壽材,長沙其實是個好地方,兩千多年的古城啊,說不定咱們可以跟地下的王侯打伴。”
小滿和小陳將籮筐送到庫房,秀秀迎上來左看看右看看,滿臉喜色,小陳腆著臉道:“小秀秀,跟哥哥做點什麼好吃的?”
秀秀臉登時紅了,偷偷瞥了小滿一眼,粗聲粗氣道:“有什麼吃什麼,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