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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君山看這一家人,個個目光躲閃,笑容僵硬,都是心中有鬼的模樣,脫險後的喜悅煙消雲散,某種支撐他多日的力量也剎那間遠去。
他生母早逝,離家孤孤單單打拼多年,最羨慕最渴望的就是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景象,當初吸引他的也是這一家上下溫暖的笑容。
他只覺滿心疲累,自己所有積蓄都貼在胡家,為他們付出那麼多,卻仍然被當成仇人,這些天表露的關心,大概也是因為害怕在亂世無法支撐這一大家的吃穿用度吧。
也許他回不來,他們還會拍手相慶,因為青梅竹馬團圓了,不用再看他的醜臉。
人性之毒,他一直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猜度,他一眼掃過去,慢慢放下筷子,猶如孤伶伶置身荒漠,叫天不應,心裡一片冰寒。
小滿眼見陣勢不對,強笑道:“娭毑,我早上聽到你哼歌,是不是那時候就知道姐夫要回來了?”
“那當然!”胡十娭毑小心翼翼看了薛君山一眼,柔聲道:“我今天一早就看到布告,是長株警備司令部發的,上面只有三個名字,我就知道你姐夫逃過一劫啦!”
胡長寧猶如一場大夢驚醒,霍然而起,將桌椅撞得十分大聲,眾人皆驚詫不已地看著他,他並不解釋,轉身就走,從樓梯下的倉房拿出兩瓶衡陽酃酒,感慨道:“君山,別的咱們都不說了,老丈人今天陪你痛痛快快喝一次,給你壓壓驚!”
“我去拿杯子。”湘君剛一起身,被薛君山用力按下,感覺到他手上微微的顫抖,湘君如遭雷擊,動彈不得,胡長寧笑道:“不懂了吧,真正的男人喝酒哪裡用得著杯子!”
薛君山接過一瓶,二話不說就往口中灌,湘君剛想伸手去搶,被胡劉氏拉住,頹然垂頭,默默往嘴裡扒飯。
火辣辣的酒下肚,終於讓薛君山心中暖了幾分,他大笑道:“岳父,我進了長株警備司令部,配合省政府的救濟會工作,以後會更加忙,家裡的事情還要勞您多多費心。”
胡長寧連連擺手,正色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能回來就好了,別的事情暫且放放,安心在家休息兩天,讓你娭毑多給你做點好吃的。”
“怎麼能休息,整個長沙都是亂鬨鬨的,我還指望這次表現好一點,以後升官發財呢!”薛君山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這些自以為高尚的人痛批。果然,大家都沉下臉來,連專注於面前冰糖蓮子的小平安也一臉說不出來的深沉,果然是他們胡家的後代!
薛君山繼續火上澆油,冷笑道:“長沙成了廢墟,已經沒有守的必要。等長沙陷落,我正好憑藉這頂官帽跟日本人交易,說不定能弄個長沙警備司令部司令噹噹,到時候你們的日子過得更滋潤,湘湘也不用一門心思往國外跑,只要跟定那個金貴的顧清明,以後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再說我存的金條都為你敗光了,你好自為之吧!”
讓他驚異的是,平日這個囂張的妹子早就沖他拍桌打椅,吼聲陣陣,今天卻低垂著頭,一片平靜,倒是小平安奮力咽下蓮子,樂呵呵道:“爸爸,我也要金條!”
薛君山含笑道:“等你長大了,爸爸給你一屋子金條。”
最先拍桌的卻是最看顧他的胡十娭毑,她怒目而視,掉頭就走,留下餘音裊裊:“你要是當漢jian,別想再吃我做的東西!”
薛君山仰頭大笑,胡長寧抄著酒瓶子跌跌撞撞上樓了,胡劉氏見他什麼也沒吃,裝了點飯菜追了上去,小平安兩碗冰糖蓮子就吃飽了,在剩下幾人的臉上掃了一圈,覺得氣氛有點怪異,癟了癟嘴,很無奈地拖著秀秀去找胡十娭毑玩。
他喜歡折騰,就讓他自己折騰去!湘湘突然想起他追湘君那些日子造成的種種痛苦,想起姐姐和表哥青梅竹馬的感情,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裡,當他的肉死命嚼。
被薛君山這一鬧,原本劫後餘生的歡喜氣氛煙消雲散,家裡竟比他不在的時候還要安靜,小平安無人搭理,四處找大舅舅玩飛高高,連雞窩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薛君山的臉色又不好看,哭喪著臉沒頭蒼蠅一樣亂鑽,見湘湘房間沒人,愜意地在她香噴噴的床上滾了幾滾,很快就沉沉睡去。
湘湘聽到聲音,鑽進來瞧了一眼,看著凌亂的床,氣得直咬牙,小滿把她拉出來,兩人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又在湘君窗戶外聽了會牆角,沒聽到什麼動靜,只得垂頭喪氣地出門躲災。
斷壁殘垣中,到處貼著蓋著“長株警備司令部”朱紅大印的布告,兩人窮極無聊,一張又一張,每一張都看得無比仔細,偶爾也能碰上熟面孔,打聽過他們家的情形,連道雙胞胎家裡吉星高照,兩人笑得臉上的肉直打顫,實在受不了,做賊一般躲在一個大戶人家的石獅子後頭,一人一邊撐著下巴看“風景”。
軍隊一批批開進城,還有一些拖拖拉拉的隊伍,那是從前線下來的傷病員,更多是無家可歸的人,背著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黑蒙蒙的包袱遊蕩,很神奇的是,有的人還帶著笑容談論政府的救濟金,仿佛這場災難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吃飯有收容所,災民要登記,每人五元,人人有份……湘湘零零星星捕捉到一些消息,撇撇嘴道:“五元錢能做什麼,才三四個光洋,小氣!”
小滿抓著她的頭作勢往石獅子上撞,恨恨道:“就你大方,你哪裡有錢,還不都是靠姐夫!”
“你難道就沒靠他!”湘湘不甘示弱,立刻跟他扭打,小滿氣急敗壞,手下再不留情,扣著她的手腕,她頓時動彈不得,嗚嗚直哭。
小滿根本不上她的當,摔開她的手,眼角都不瞄一下,起身冷冷道:“你再這麼放肆,誰家能容得下你,我們真是把你寵壞了!”
湘湘哪裡想得到他變臉如此之快,揉著手腕發了會呆,拔腿就走,小滿連忙跟上,兩人追追趕趕,湘湘很快就走不動了,坐在街邊吭哧吭哧喘粗氣,小滿背對著她默默蹲在她面前,正好一隊憲兵通過,看夠了狼狽不堪的災民,看到兩人長得漂亮,又衣裳光鮮齊整,十分好奇,嬉笑著圍攏來搭訕,湘湘暗道不妙,撲到小滿的背上,兩人一溜煙跑了,引得眾人鬨笑連連。
長沙大火 第十一章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胡十娭毑堅守在廚房熬藥,秀秀默默陪著她做事,長沙城毀了,還不知什麼時候恢復正常,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只能把有限的存糧合理安排,發揮最大作用,秀秀自小照顧哥哥的飲食,到了現在也有些犯難,兩個人好解決,現在老老小小一大家子可就有些難辦了,何況還加上一個孕婦。
剛聽胡十娭毑這麼一說,她絲毫沒有喜悅,長沙燒光了,日本鬼子馬上要打過來,生孩子真不是時候,而且,哥哥薪水不多,如果薛君山不在,養那麼多孩子著實艱難……
她很快為自己齷齪的想法感到後悔,看著胡十娭毑緊抿的嘴,蹩過去悄聲道:“娭毑,以後要給大姐做什麼吃?”
胡十娭毑冷哼道:“有什麼吃什麼,哪個理她!”
秀秀再次見識了她的刀子嘴,嘿嘿直笑,縮縮脖子回去磨粉做糯米粑粑,胡家送了十來斤糯米,這個玩意最飽肚子,以後的早餐有著落了。
胡十娭毑不放心,到庫房裡又轉了一圈,輕聲道:“雞蛋我放在牆角,以後省著點做,儘量留給你大姐,明天跟我出城走走,買點雞鴨回來自己餵。”
秀秀笑得肚疼,不敢吭聲,埋頭苦幹,胡十娭毑看藥好了,拿起來放在灶台上晾著,拿了條靠背椅坐在院子裡曬太陽,一會就打起盹來。
胡長寧和胡劉氏到底擔心劉明翰,趁薛君山進房間休息,收拾了個包袱,躡手躡腳出門找他,出門後兩人有了小小的分歧,胡劉氏要去茶園巷,胡長寧想去湘江邊上的劉家老宅,最後胡長寧還是聽了胡劉氏的意見,先去茶園巷瞧瞧。
雖然這些天一直在清理,也只是把主要的道路清出來,滿城仍然一片狼藉,兩人一連奔波數日,也看得麻木了,腳步匆忙得有些踉蹌,時不時互相攙上一把。
正走得氣喘吁吁,一輛吉普車呼嘯而過,又在前面停下來,一位白髮長須老者下車朝兩人高高抱拳,胡長寧定睛一看,不顧形象狂奔而去,握住老者的手,竟無語凝噎。
原來,這位老者姓胡名長空,字海國,是胡長寧的師兄,也是他的良師益友,因為兩人姓名相近,互相以兄弟相稱,情誼深厚。胡長空是湘陰人,在長沙教育界頗有名望,去年被兒子接回湘陰養老躲災,此時回到長沙,不用說也知道,他是受人邀請,參與善後救災。
上了車,寒暄兩句,車正好經過一片黑煙滾滾的廢墟,幾人怔怔看著,都沉默下來,良久,胡長寧長嘆道:“千年締造,毀於一旦,真是不知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