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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恐怖的尖叫以摧枯拉朽之勢從她胸口發出來,隨著洪水般的哭聲迴響在天際,胡大爹幽幽醒轉,倚著門口抬手喝道:“別叫了!別叫了!趕快把我的壽木搬出來,先收殮胡長寧夫妻!把十包裹好送進十爹的墳里,不要停棺!趕快送上山!趕快!趕快!”
無人動手,胡小秋和薛平秋面面相覷,同時跪了下來。
即使是普通人,也會有一場哀悼的夜歌,為他們送行。他們一家三口轟轟烈烈而死,不該如此糙糙安葬,山上的親人不會答應,遠方的親人更不會答應!
猶如行屍走肉的蘇鐵聽在耳里,渾身一個激靈,猛地醒了過來,狠狠呸了一聲,轉頭就走,薛平安拔腿就追,蘇鐵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冷笑道:“你家胡大爹這麼有本事,你留在這裡還能保住小命!”
薛平安搖搖頭,並不出聲,等蘇鐵一走又跟了上來,蘇鐵急火攻心,掄起手臂要打人,薛平安毫無避開的打算,竟還把頭仰起來等他打,蘇鐵朝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惡狠狠道:“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薛平安終於開口,抹了抹唇上鮮血,一字一頓道:“想活!但是還想找小姨,更想報仇!”
“有種!”蘇鐵看到他血淋淋的雙腳,眸中掠過野獸般兇狠的光芒,抓著他回頭朝祠堂跪下,兩人一起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蘇鐵將他抓到背上,似發狠一般邁著大步離去。
胡大爹怒喝過之後,許多女人都不敢再大哭,憋得滿臉通紅,一個個無力站起,東倒西歪,淚如雨下。出乎意料,胡十這次真的發了瘋,並未理會他的話,仍然尖利地慘叫,在夜空里傳得老遠,引出回聲隆隆,猶如百鬼夜哭。
“不要叫了!”胡大爹怒不可遏,抄著門後大大的竹掃帚朝她劈頭蓋臉打來,胡小秋驚呼一聲,連忙擋在面前,胡大尖叫聲不止,突然朝旁邊的柱子用力撞了過去。
血花四濺中,胡大軟軟倒下,嘴角噙著一抹詭異的笑,用最後的力氣叫道:“打跑鬼子,記得給我們報信吶……”
這一章我慢慢寫…對不住淚…
第二章 民國三十三年八月十一日(6)
蘇鐵帶著人回到湘潭,胡長泰就在等日本人的到來,他們的速度比他想像的要慢許多,估摸著蘇鐵他們到家了,陳翻譯才引著松本等人姍姍來遲。
胡長泰突然很想笑,這一次來的人著實不少,看來陳翻譯盯了不少時日,還一副成竹在胸瓮中捉鱉的架勢,倒是松本還算客氣,還用新學的湘潭話道了聲好。
躲不過去,那就走吧,胡長泰二話不說就鑽進車裡,松本微微一怔,冷笑道:“胡先生,你不想解釋什麼嗎?”
“沒什麼好解釋的。”胡長泰垂著頭看著手掌上深深的痕跡,淡淡道:“我堂弟大女兒一家都是死在你們手裡,小女婿在衡陽城裡生死未卜,即使他答應進維持會做事,我小嬸嬸是個烈性子,她老人家也不會答應。”
“你家不是還有兩個在重慶麼?”陳翻譯嘿嘿直笑,“胡家確實滿門英烈,女人一個比一個厲害,長沙的皇軍這次要不是看在蘇醫生的面子,早就將那一家三口挫骨揚灰,哪裡還有全屍送回來!”
胡長泰心臟一陣劇烈收縮,將雙手猛地握緊,深深吸了一口氣,仍然面無表情道:“出去了,就算死了,沒指望他們能回來。”
這一次,連松本都有些動容,輕輕嘆了一聲,轉頭看向黑沉沉的天際,陳翻譯瞥了一眼他的面色,用力冷哼一聲,閉著眼睛盤算怎麼將胡家的財產全部接手,樂不可支。
白塘村仍然一如既往的寧靜,年輕人仿佛一瞬間人間蒸發,留下幫忙的人全是老人家。王四家堂客跟胡大關係最為要好,在門口哭得死去活來,一邊為幾人整理遺容。不時發出悽厲的嘶嚎。其他人有地摺紙錢,有的裁衣。有的準備祭品,兩個老木匠帶著一個十來歲地徒弟打著赤膊揮汗如雨,正拾掇一副新的棺木。
剩下地年輕人只有薛平秋一個,他一早就換了一身麻衣,將兩根粗大的香燭點燃。插在門口的香案上,再將細細的香點燃插在路邊,聽到秋寶氣喘吁吁來報信,薛平秋連忙示意木匠趕緊避一避,兩位老木匠沖他直搖頭,揮手讓徒弟去山裡,徒弟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看柱子上的斑斑血跡,慢慢收住腳步。回來繼續幹活。
兩位老木匠也不再趕,手下更快更急,猶如在拼命一般。
車聲轟隆而至。鬼子兵地叫囂響徹山林,眾人仿若未覺。薛平秋打量一圈。握著一把香迎了上去。
松本跟他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寫文章做生意都是好手。而且辦事最為利索,在本地算是難得的人才,凝神一想,揮手示意眾人噤聲,薛平秋將香高高舉起,用剛學到的日語哽咽道:“是他們收養了我,待我恩重如山!”
接過香則有祭奠之意,松本後退一步,繞過他徑直走向祠堂,薛平秋向胡長泰遞個眼色,不動聲色地將香插到路邊的泥土裡。
看到祠堂的坪里整整齊齊停著四副棺木,胡長泰有些回不過神來,王四家堂客指著柱子上的血跡沖他嗚咽道:“你娘早就不想活了,說這輩子活夠了,你快去換身衣服來跟她磕頭吧!”
胡長泰渾身一震,一直繃緊的弦終於斷了,腿一軟,撲在地上嚎啕痛哭。
松本似乎看到慘烈的一幕,輕輕搖頭,示意陳翻譯帶人先去祠堂看看,燈火通明里,陳翻譯一眼就看到新掛出來那諸多年輕的臉,不禁心驚肉跳,大怒道:“胡長泰,你家裡瘋了不成,通通取下來!”
松本斜了棺木一眼,大步流星走進祠堂,看到那密密麻麻地牌位,差點一腳踏空,陳翻譯慌忙來扶,他嫌惡一般甩開那隻手,慢慢地一個個看過去,眉頭似打了結。
陳翻譯心頭一喜,氣哼哼道:“長官,這家人是皇軍的敵人,通通該死!”
松本停在湘君的笑臉面前,嘴角一彎,“跳河地就是她?”
“就是就是!”陳翻譯忙不迭道,“您看,連女人都這麼可惡,還有,她男人就是前幾年守長沙的時候戰死地!”松本並沒接腔,轉而走到薛君山面前,看到那身軍裝,不由得笑容一僵,挺直身體肅容而立,緩緩抬手敬禮。
身後地兩名鬼子兵齊刷刷立正敬禮,陳翻譯傻眼了,幾乎將腦袋縮進脖子裡,跟上來的薛平秋也傻眼了,猛一低頭,將兩行淚沒入塵土。
松本轉身就走,在門口又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用自己才能聽到地聲音喃喃低語,“難怪!難怪!”
他強自鎮定心神,一步步走到棺木前,明明很想鞠躬拜一拜,這腰猶如被定住,怎麼也彎不下去。他轉頭看著黑漆漆的山林,分辨出重重山巒的影子,無數個念頭在心頭閃過,又一一被他否決,最後卻只逸出悄無聲息的輕嘆。
死者已矣,讓其入土為安又何妨?
“胡先生,節哀!”他留下最後一句話,揚長而去。
大家仍沒回過神來,都呆若木雞,兩位老木匠這才知道後怕,一屁股坐到地上,看著他們的背影發呆。
走到村口的曬穀坪,松本突然停下腳步,沖陳翻譯和身後的人冷冷道:“以後看住胡家,不要讓他們有機會作亂!”
有這種英雄兒女的家庭、鄉鄰乃至整個民族,絕不會在刺刀下成為日本人的朋友!而且,這種仇恨,只會曠日持久,不死不休!
第三章 民國三十三年八月二十日(1)
“今天清晨六點,全體官兵為衡陽殉國守軍默哀三分鐘,向第十軍致敬!”
胡長庚的聲調沒有任何起伏,似乎在談及與自己不相關的事情,然而,顧老先生從他顫抖的拳頭看出端倪,心中某處僵硬的部分悄然鬆軟,披衣而起,秘書擔心他的身體,連忙上前攔阻,顧老先生揮手讓他出去,拄著拐杖顫巍巍走到他面前。
聽說衡陽陷落,顧老先生一病不起,卻仍在病榻日日操心湘湘母子,生怕底下人照顧不周全,連一日三餐都要過問,讓胡長庚深為感動,因此一改往日的態度,反正就近,天天前來探望。
看到那滿頭白髮,胡長庚挺直了胸膛,拳頭握得更緊,帶動全身都在微微顫抖,顧老先生一手搭在他肩膀,喟然長嘆,“你知道了?”
胡長庚眼眶一紅,重重點頭,“湘寧說過,喜馬拉雅山麓埋了那麼多青年的屍骨,多他一個不嫌多,他上了駝峰航線,就從沒打算回去!”
他字字鏗鏘有力,敲得老人心頭疼痛不已,愈發悔恨難當,恨自己被豬油蒙了心,竟然錯待胡家的女兒,他的兒媳,到了地下,他有何面目見那些鐵骨錚錚的胡家男女!
門口傳來一陣孩子的啼哭,胡長庚在打開門的瞬間換上笑臉,小滿手忙腳亂抱著孩子湊上來,掛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哀嚎,“他到底哭什麼哭個沒完,我家湘湘快被折騰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