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頁
胡十立刻開始系圍裙,嘖嘖嘆道:“那個方伢子真是好樣的,上次他來做客,我看他喜歡吃野兔子,我趕快去做一點,哪個得空送到指揮部去。”
“我去我去,路我熟!”小滿立刻蹦了起來,胡長寧哭笑不得:“姆媽,人家是在打仗,你當是去菜市場啊,開什麼玩笑!”
要是往常,胡十一定要擰兩句,只是今天她心情好,懶得跟他廢話,樂顛顛去庫房翻找寶貝去了。
胡長寧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乾脆坐下來和薛父下棋,小滿和秀秀擠眉弄眼,做賊一般往院子裡挪,正碰上胡十端著一碗蛋肉羹出來,秀秀想接手,胡十眼一瞪,捧著跟寶貝似的閃身躲開了,將蛋肉羹親自送到小滿手裡,直勾勾盯著小滿,直到他吃個底朝天,終於露出欣慰地笑容,笑呵呵沖胡長寧道:“崽(兒子)啊,大女婿喜歡吃肉丸子,可惜現在沒新鮮肉,你有路子,想辦法買點回來吧!”
胡長寧手一顫,將棋子啪地一聲放下,瓮聲瓮氣道:“跟你說了,他在打仗,你操什麼心!”
胡十今天第二次被他吼,也來了脾氣,喝道:“沒我這麼操心你能長這麼大麼,反了天了,敢跟我叫!”
湘君探出頭來,用嘶啞得有如破鑼的聲音道:“別吵,君山在金盆嶺,正在打!”
一片沉寂中,薛父沉重地落子聲無比驚悚,胡十左看看右看看,也沒心思做好吃的,頭一低,將圍裙解下來攥在手心,顫巍巍地走進房間,不一會就傳出悠悠的誦經聲。
小滿摸著圓滾滾的肚子,東張西望地挪到胡長寧身邊,悄聲道:“爸爸,我好了,我去看看情況好不?”
湘君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他身後,手裡抱著大捆白布,胡長寧略微掃了一眼白布,只覺陽光太刺眼,眼睛澀澀地疼,朝兩人做個手勢,壓低聲音道:“早點回,不要讓你擔心!”
薛父但笑不語,用力抽了兩口煙,還沒吐出來,兩人連同秀秀已經不見蹤影。虛掩的大門在劇烈搖晃,薛父和胡長寧都看得有些失神,良久,薛父幽幽道:“親家,你養出了幾個好孩子!”
“有什麼好不好地,要是他們一直不懂事還省心了。”胡長寧過去關上門,回來時腳步竟有些蹣跚,薛父一口煙噴出去,慢慢轉向南方的天空,笑得無比詭異,胡長寧瞥了他一眼,只覺滿心悽惶,背脊發寒,一刻也待不下去,正好聽到胡劉氏的咳嗽聲,連忙倒了一杯熱水送上樓。
湘君三人自然是徑直找有湘湘在的地方,此時此刻,炮聲聽來反倒給人安全感,因為懸於頭上的刀已經落下來,好歹就拼這麼一回,不用鎮日提心弔膽。
戰事一天比一天激烈,城裡設的四個醫院全部人滿為患,醫院住不下,加上人手奇缺,傷病員一直排到路口,最後連擔架和棉被也沒有,只能找些門板應付,或者讓他們在冰冷的地上躺著,這樣一來,許多重傷員根本撐不到醫護人員來就靜靜地死去,死者和生者混雜,讓醫護人員更加手忙腳亂。
長沙妹子和堂客們的不怕事到此時表現得淋漓盡致,四處硝煙濃濃,人們口耳相傳之後,許多人跟湘君一樣帶著白布前來,把一個個沒有呼吸的將士蒙住,給死者尊嚴,再一個個抬走,來不及埋葬,就暫時堆放在一處,回頭幫忙搶救生者。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一年元月二日(2)
雪過天晴,銀裝素裹的嶽麓山和滔滔湘江相互輝映,美得驚人,顧清明領了任務,一路急匆匆來到愛晚亭,望遠鏡還沒舉起,竟在炮聲中露出一絲笑容。
確實,面對如此美景,哪個不是心曠神怡,連薛岳百忙之中也要出來走上幾步呢。
他從小隨同父親走遍大江南北,直到駐紮長沙才有心安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成為了長沙女婿,還為這觸目所及的壯美景色。
這種心安說出來其實很不可思議,敵人就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他甚至可以設想到結局,他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父親不能,在敵人打過來之前,父親一定會施壓弄走他,這次要不是快刀斬亂麻把終身大事定下來,讓自己的命運和長沙捆在一起,只怕現在他早已被逼回重慶,成為富貴閒人。
家有一老父,他就成了上了緊箍咒的孫猴子,在那強大的干擾下痛苦不堪,這次亦然,父親對湘湘頗為不滿,若不是自己的堅持和生對漂亮雙胞胎的強烈執念,只怕早就為他把妻子找好了送到長沙。
北風撲面,他揉揉酸澀的眼睛,拿起望遠鏡遠眺戰場,那方原本晴朗的天空早已黯淡無光,即使隔著湘江,隆隆槍炮猶如響在耳際,震耳欲聾,戰區獨立炮兵旅正駐紮在嶽麓山,支援長沙守軍的作戰,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硝煙味,連嶽麓山漫山遍野的大雪消融也無法減弱半分。
看了一會,他的視線漸漸有些模糊,他放下望遠鏡。抓起一把雪狠狠擦在臉上,臉乾淨了,人也精神了一些。他下意識回頭看看司令部指揮所的方向,搖頭苦笑。
這一次從薛岳到他那個粗莽地連襟薛君山。大家都把命押在長沙,無數人表決要誓死守城,對此他一直持反對態度,一是這幾個軍是國軍的王牌,丟了一座燒得精光的長沙可以。丟了抗戰地主力,實在得不償失;二是他對軍隊的戰鬥力不抱多大地信心,上次戰敗之後,各部隊補充了不少新兵,這種信心更是尚存無幾;三是歷史上確有許多帝王督戰親征之類的事例,確能起到穩定軍心的作用,但是勝敗參半,結局並不樂觀,而在他看來。抗戰是每個人的事情,薛岳未免太高看自己;還有一點,如果戰敗。司令部上下跑都跑不掉,損兵折將事小。中國在國際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形象將毀於一旦。這場抗戰將更加艱難。
趙子立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在他肩膀狠狠拍了一記。一改連日來地陰沉,黑黢黢的臉上有一絲戲謔之色:“別擔心你家的漂亮小堂客,南邊是方先覺在守,肯定丟不了!”他頓了頓,悄聲道:“據可靠情報,日軍彈藥不足,這場仗打不了多久了!”
顧清明驚喜交加,拉著他就往指揮所跑,趙子立笑眯眯道:“別著急,司令已經安排好了,別忘了,截他們補給線我們最有經驗,前兩次都起了重大作用。話說回來,你還是別小看了遊記戰術,關鍵時刻,那些熟悉地形的傢伙就是比正規軍強!”
“我哪裡敢小瞧,上次不就是他們幫了大忙!”想起過去的奇談怪論,顧清明頗有些尷尬,趙子立也不多說,笑道:“我還一直沒問呢,做長沙女婿的感覺如何?”
顧清明腳步一頓,回頭指著硝煙瀰漫的長沙城,以前所未有的鄭重道:“以前在各地跑來跑去,沒有什麼歸屬感,現在我的家就在那裡,保衛長沙地心情更加急切,你明白嗎?”
趙子立也抓了一把雪狠狠抹臉,仰頭哈哈大笑。
暫時的放鬆並不代表戰場形勢的立刻扭轉,回到指揮部已是下午一點,趙子立欲言又止,扔下他去找薛岳,顧清明逕自回來。
作戰室內,幾個作戰參謀齊聚一堂,皆是神色冷峻,顧清明剛剛得到好消息,尚有一絲興奮,率先開頭說了一下剛剛看到地情況,末了笑著加了一句:“李軍長把所有軍用民用船隻撤走,其實大可不必,有了方師長等人,還不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呢!”
無人回應,大家目光都直直盯在作戰地圖上,猶如他是局外人。
因為重慶方面有人“關照”,一直以來,大家對他地態度都有些不冷不熱,連薛岳等上峰也是惹不起躲得起,後來他做了長沙女婿,加上盡心盡力做事,這種情況才算好了一些,如今像這般刻意地閃避,倒是好久未見。
他很快想到了緣由,前兩天薛君山又犯了事,方先覺一狀告到他這裡,一點情面也不給,把他罵得半死。方先覺治軍嚴格是出了名的,算是看在他地面子上才收了那土匪一樣的薛君山,犯了事他自然脫不了干係。
想起胡家那些蠻不講理的老老少少,他不禁有些頭疼,護犢子的他見得多,像胡家護得那麼厲害的還是聞所未聞,那真是一點虧也吃不得,住進他們家,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麻煩事等著他呢!
他沒來由地灰心,往凳子上一坐,電話催命般響起,一人接了,輕輕應了兩聲,將電話拿到他手邊。
他頗有些驚奇,很快又轉為鬱悶,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參謀,打過來找他的幾乎沒有,有也是胡家又出了什麼狀況,他接過來一聽,果不其然,不是方先覺是哪個!
情況緊急,方先覺沒一句多話,用嘶啞的聲音道:“小顧,2營的官兵大多數陣亡,派兵增援已經晚了,金盆嶺守不住,戰況將十分危急,剛剛我下令炸了整個陣地,對不起,這場仗打完,我自去向胡家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