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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語無倫次地悽厲餘音里,秀秀撒腿就跑,卻也不知道先去哪裡,先叫誰,一直跑到腳步虛軟,猛地撲倒在地,呆呆看著杳無人跡的大街和破敗的城市,不禁悲從心起,嚎啕痛哭。
最後,她還是去了醫院,只跟湘君說找她回去,湘君此時還能笑得出來,摸摸她雞窩一般的頭髮,拉著她慢慢往家裡走,只是越走臉色越白。
磨磨蹭蹭回到家,天色已有些陰沉,胡十竟然把案板搬到院子裡,剁得山響,把那一點點肉剁得粉碎,連肉色都看不出來,而胡長寧目光如同粘在棋盤上,手裡攥著一枚棋子,攥得骨節發青。
看到兩人,胡十立刻橫眉怒目道,“養你們這些化生子有鬼用,每天都叫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招撫你們,我現在還做得動,要是做不動怎麼辦,難道你們想餓死我老人家!”
配上剁肉聲,地威嚇著實讓人膽戰心驚,兩人僵在當場,秀秀想去接手,胡長寧突然手一松,棋子骨碌碌滾過來,秀秀連忙撿起來送過去,胡長寧和和氣氣道:“仗要打,日子還是要過的,大妹子,確實身體不行了,你姆媽更不消,以後你來當家吧,等下我就把家裡的底交給你,你好好計劃,不要怠慢了幾位老人家。還有,等打完仗把小秋和平安他們三個接回來,你好好管教,不要讓他們在鄉里玩野了。”
胡十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砍,氣咻咻道:“養你這個崽真是沒用,糊塗一世,到現在才想起要讓小輩接手,也不想想你姆媽有多累,以後我凡事不探白(管事),伙食不好都找大妹子算帳!”
說完,她掉頭就走,一邊把心愛的圍裙脫下來,找不到地方放,竟就勢砸到地上,將自己房間的門關得震天響。秀秀把刀拔出來,悶頭剁肉,湘君遲疑半晌,慢慢抬頭,目光一一掃過這棟大屋,笑得無比虛幻,讓人心底發毛,胡長寧的手又不自禁地顫抖,只得藏在袖中,用力握緊拳頭。
湘君看了一氣,拖曳著腳步走向薛父的房間,胡長寧開口叫住她,強自鎮定心神,用最平淡的語氣道:“大妹子,你跟親家公講一下,以後不要把飯菜拿到房間裡吃,大家都是一家人,沒必要這麼見外。”
湘君輕輕應了一聲,敲了敲門,沒聽到任何回應,還當自己敲門聲太輕,用力錘了一記,門應聲開了,薛父靜靜躺在床上,床榻上放著許多大碗,全都堆得高高的。
第十二章 民國三十一年元月九日(1)
薛岳的“天爐戰法”起了作用,日軍從4號開始反轉,被各軍圍追堵截,打得七零八落,長沙之圍得解,仗也快打完了,只是親人們長眠於長沙,再也回不來。
元月五日,聽說上頭命令要將守城戰場原樣放置,不予清理,等待國內和友邦人士來視察,胡長寧既不甘心又不死心,強打精神,趕忙帶著小滿出門,偷偷摸摸去陣地看了一圈,準備帶回薛君山的遺骨,只是什麼也沒找到。胡長寧急火攻心,回來就病倒了,而胡劉氏得知消息更是大病不起,全靠胡十一人獨掌大局。
安排了薛家老父的後事,胡十在街頭跳腳痛罵,罵上頭那些人長了豬腦殼,天寒地凍,讓所有烈士在戰場上晾著接受“參觀”,簡直莫名其妙,不拿人當人。消息漸漸傳開,局面終於扭轉,元月七日,小滿從預10師師部回來,帶回了一個“好消息”,金盆嶺陣地的將士因為死無全屍,盡數進了英雄冢,而各部隊連同返城的百姓一起立即著手收容烈士,讓烈士入土為安。
胡十終於偃旗息鼓,拉著秀秀兩人連日趕做靈屋和冥衣,而小滿不敢再跑開,整天守在家裡幫忙,這才知道他們照顧這個家有多麼艱難,大到錢銀的收支管理,小到一蔬一飯,哪件事不要人操心,真是勞心勞力。
“昨天傍晚,楊森親自督戰的5軍和20軍聯手,將鬼子一個突擊隊全殲於影珠山。”
“4號深夜,歐震第4軍截殺撤退的鬼子,在東山和磨盤洲殲敵無數。”
“5號蕭之楚26軍包圍了鬼子一個聯隊和輜重隊伍。將他們全殲。”燒報紙,一邊喃喃自語,報紙很快成了灰。他終於抬頭,咧嘴一笑:“姐夫。咱們打贏了!”
客廳改成了靈堂,正中的牆上,薛君山和父親的遺像並肩而立,在白花叢里笑得張揚。
旁邊用桌子隔開地小小空間裡,湘君一身黑衣坐在小板凳上燒紙錢等物。火盆的灰已經滿了,灰簌簌而落,沾滿了她的腳上身上,她毫不在意,每一張每一件都燒得無比用心,火光為她蒼白地臉添了幾分顏色,更加顯出消瘦和沉靜---從2號傍晚,她就一直這樣沉靜,眸子如同兩口深深的井。死水無波,更讓大家心悸難安。
顧清明告了假從嶽麓山下來,先去了湘湘地醫院。剛繞到醫院所在的街口就看到一人躑躅獨行,頭幾乎垂到胸口。
“湘湘!”小穆低叫一聲。又連忙改口:“夫人!”回頭看向他。剛剛灰濛濛的眼中如有兩團火焰燃起。
不用看就接收到他傳來的興致勃勃消息,顧清明瞪他一眼。跳下車揉了揉臉,讓臉色看起來好看些,帶著淺淺的笑容迎上前去,湘湘仿佛感應到什麼,停下腳步怔怔看著他,顧清明笑容又盛,朝她遙遙伸出雙臂。
出乎意料,她沒有歡呼著跑來撲進他懷裡,只是一直默然看著他地眼睛,眉目間絲毫不見悲喜。
他心頭微顫,但是雙臂一直沒有放下,舉到手臂酸軟時,才終於將她擁到懷中。
沒有劫後重逢的喜悅,他慢慢放開她,回身大步流星離開,想當然地,她胸膛挺直了些許,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後。
回到家,秀秀正在門口拆一刀紙錢,見到兩人前後腳進來,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將拆分好的香燭紙錢遞給湘湘,湘湘並不急於去接,定定看向客廳裊裊的煙霧,滿臉迷茫。
秀秀的手僵在當場,顧清明連忙接過,拉住湘湘的手,一逕往客廳走。只是沒料到湘湘不知發了什麼瘋,賴著不肯挪腳,顧清明怒不可遏,一把扣在她腰際,硬生生橫扛了進去。
對於兩人的出現,靈堂里的湘君和小滿並沒有表示任何驚奇,小滿跪坐到一旁,將火盆讓出來,低垂著眼帘,一言不發。
看到薛君山大大咧咧的笑臉,湘湘迷濛地眼終於瞪圓了,透出些絕望的氣息,渾身止不住地顫抖,顧清明心頭一軟,將她扔在蒲團上,自顧自點香燭,又將紙錢點燃丟入火盆,眯fèng著眼睛看著紅紅黃黃的火焰跳躍,不知道在想什麼,滿臉冷肅,加上那泛著青色地臉,簡直如同鬼煞。
此時此刻,什麼話都嫌多,小滿看湘湘實在抖得可憐,爬過去拽住她的手,兩人四目相對,湘湘一口咬在唇上,頓時鮮血淋漓,小滿慌了神,連忙去幫她擦,誰知湘湘狠勁還沒過,又一口咬在他手上,淚珠潸然而下。
湘君就在一旁,兩人哪裡敢有什麼大動靜,小滿忍著疼揉揉她地發,滿臉悽然,顧清明冷冷看著這一幕,突然幽幽開口:“大姐,姐夫陣亡了,你有什麼打算?”
湘湘渾身一震,突然鬆口,慌慌張張爬起來,只是太過激動,站立不穩,正栽到他腳邊,茫然無措間,她猛地抱住他地腿,仰頭看著他,用力搖著頭,眸中是驚惶的乞求。
就是因為他們一家人互相之間地刻意維護,才會有今日的結局,牽一髮而動全身,一人死了,大家都活不下去!
然而,不正視這種濃濃的親情,讓他十分享受且深深為之感動,顧清明突然紅了眼眶,將她抓起來用力推向小滿,小滿慌忙接住她,攥緊了拳頭,對他怒目而視。顧清明恍若未覺,五指用力扣在桌邊,向薛君山遞個歉意的眼神,眼睛一閉,就勢將桌子拖開,而湘君沉寂得毫無生機的臉就這麼撲入大家視野,如重錘敲在幾人心頭,疼痛難當。
湘君顯然也被他嚇了一跳,在他青筋暴起的拳頭上盯了一氣,悽然一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站住!”顧清明強抑心頭的翻湧,瓮聲瓮氣道:“一個小小的錯誤,不值得你們賠上這麼多條命,你懂不懂!”
湘君腳步一頓,苦笑著搖頭,仍然沉默如冰,轉身進了房間,秀秀滿臉驚懼,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上前擋住她關門的手,湘君柔柔一笑,竟真的不關門,進去收拾衣服。顧清明心頭似有隻貓在抓,惱恨這些人的冥頑不靈,又心疼小妻子,咬了半天牙,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得將湘湘拉起來,高聲叫小穆去打熱水,一邊將她連扛帶抱弄到廂房。
熱水打來了,顧清明用毛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唇角的血跡,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樣子又氣憤不已,泄憤一般擦她的臉,湘湘終於回了神,看那鐵青的面色,不禁有些心寒,輕聲道:“你為什麼要刺激我姐姐?你到底有沒有當他們是家人?”
顧清明劍眉倒豎,將毛巾重重砸進面盆,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