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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樣,那就全家團聚吧,她見過太多死人,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睜睜看著親人一個個離自己遠走,從民國二十七年長沙大火到現在,不過短短六年,熱熱鬧鬧的胡家完了,她也仿佛把一輩子過完。
“你哥讓你乖乖跟你男人走!”見她飛快地收拾東西出來,胖廚子氣得跳腳,“你也太胡鬧了!醫院是你說走就走的地方麼,那麼多傷病員怎麼辦!”
“我沒來的時候不也挺好!”能氣到他,湘湘暗暗出了口冤枉氣,朝他揮舞著小拳頭,惡狠狠道:“你敢攔我試試,小心我說你對我意圖不軌!”
“如果我攔呢?”一個冷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湘湘正在氣頭上,梗著脖子道:“顧清明,我跟你沒關係,別對我指手劃腳,呼來喝去!”
顧清明拖著兩隻大大的糙鞋,一瘸一拐走進來,像踩在兩條小船上,看起來頗為詭異,胖廚子在他腳上盯了一會,不知不覺站直了身體,敬意油然而生。
顧清明扶著門站定,一字一頓道:“我跟你沒關係,那念親呢?”
把吃奶的孩子丟下來等他,一直是湘湘的心結,長庚和小滿都不敢提,她就當沒生過這個孩子。被戳中心事,她囁嚅半天,低著頭說不出話來,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顧清明見好就收,柔聲道:“跟我回家吧,念親在等你!”
“我家沒了……”想到這個,湘湘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手裡的箱子哐當落地,捂著嘴嚎啕痛哭,顧清明剛剛已經從老院長那裡聽說一切,克制著嚎啕和怒吼的衝動,一步一挪走到她面前,將她緊緊擁在懷裡,咬著牙許下諾言,“你還有我!”
兩人絮絮低語一陣,胖廚子已經做好了兩個菜,招呼他們吃飯,顧清明正好飢腸轆轆,也不跟他客氣,就著溫煦的陽光坐在院子裡開動,湘湘將雞腿過了道水,搬了條小凳子坐在他腳邊,雙手抱著雞腿慢慢地啃,從那木然的神情來看,那根本不是雞腿,而是石頭,從那極其珍惜的模樣來看,那又變成了天上有世間無的珍饈佳肴。
胖廚子看得難受,拿出珍藏多日的酒和三個杯子,給她倒了滿杯,淡淡道:“小滿一直想喝,不過他酒量不好,我一直不讓,他自己也怕醉後失態,不敢喝。今天他走得匆忙,這杯酒你代他喝了,算我給他餞行!”
聽到最後一句,顧清明把伸出去擋酒的手收了回來,深深看著她的眼睛。她垂下眼帘,避開他灼人的目光,抿了抿嘴,毫不猶豫地將酒灌進喉嚨,一股灼燒感從口腔一直延伸到胃部,又迅速遍布全身,脈管里的血液漸漸沸騰,又盡數逼到胸腔,讓人胸口脹痛得難以自抑,
恨不得大哭一場,大吼數聲。
餞行的酒,自然是好酒!要是她也是男人,一定比小滿還要厲害,早就殺了陳楚那個畜生,殺了全長沙全湘潭乃至全中國的鬼子,為所有枉死的親人報仇雪恨!
難怪那麼多男人喜歡喝酒,也難怪小滿不敢喝。湘湘捧著杯子仰天大笑幾聲,直直倒下,正落在一個溫暖的懷中。
第八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1
隨同方先覺下了飛機,湘湘一眼就看到顧老先生手裡包裹得紅彤彤的嬰兒,捂著嘴將驚叫堵了回去,朝那方狂奔。
顧清明和方先覺交換一個無奈的眼色,方先覺怔怔看著她的背影,欲言又止,黯然垂下眼帘,顧清明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鼻子一酸,輕聲道:“家父特意請了長沙廚子,有空來家裡吃飯吧!”
方先覺輕輕搖頭,苦笑道:“不瞞你說,其實我不喜歡吃湘菜,實在太辣。在長沙的時候你夫人的奶奶應該看出來,每次做菜都要做些清淡的湯菜,而且端到我面前的必定是加工過的,雖然看起來紅彤彤的,真正吃到嘴裡卻不辣。”他再次追隨湘湘的背影而去,看到她已經抱著孩子低低嗚咽,慨然長嘆,“在湖南打了這麼多年仗,我卻到現在才懂得湖南人,實在太遺憾,好好待你夫人吧,她真的不容易!”
話一說完,他也沒有道別,徑直上了接他的專車,絕塵而去。良久,顧清明猶如從一場大夢中驚醒,緩緩抬起手揮了揮,輕聲道:“保重!”
湘湘滿臉笑容,抱著孩子湊到他面前,將孩子的臉扒拉出來給他看。他想接過去,卻不知從何入手,伸著雙手比劃兩下,有些手足無措。湘湘大笑連連,將孩子囫圇塞進他懷裡,以行家裡手的架勢手把手指點,“喏,兜住屁股,行啦!”
“念親……”他遲疑著喚了一聲,才發覺聲音有些顫抖,心中酸痛難耐,將孩子抱緊了一些,喃喃道:“念親,記得你媽媽是在這麼艱難的時候把你生下來,記得湖南的親人,特別要記得守護你的小滿舅舅,記得……”
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將他的嘴封住,兩人四目相對,他輕柔嘆息,騰出一隻手將她攬進懷中。
念親一雙酷似小滿和湘湘的大眼睛在兩人臉上看來看去,竟然毫無生疏感,揮舞著小手咯咯直笑。顧清明滿臉疑惑,在小傢伙和湘湘之間比較一陣,突然恍然大悟,發出懊惱的哀鳴,“怎麼會像小滿那混小子,為什麼不像我呢!”
“像你有什麼好,從小到大讓人操心!”顧老先生還想擺擺架子,終於掩飾不住心中的歡喜,笑吟吟過來湊熱鬧。顧清明將孩子交到他手裡,藉故和他擁了擁,哽咽道:“父親,讓您擔心了!對不起!”
顧老先生猛一低頭,將一大顆淚落在包裹孩子的小棉被上,顫聲道:“回來就好!辛苦了!”
他把孩子送到湘湘手裡,索性豁出老臉不要,正色道:“你也辛苦了,以後別這麼衝動,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我日子也不多了,讓我安安心心過完這最後一段吧!算我求求你們!”
說到最後,他已泣不成聲。顧清明打一次仗他就如同死過一回,這次從衡陽開戰到陷落被俘,他足足擔心了半年,那是多少個不眠之夜,多少個噩夢組成的時光,如果再來一次,他寧肯先他們一步而去,省得活在世上備受煎熬。
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淚水,顧清明驚得說不出話來,隨著湘湘一起跪倒,黯然應下。
回到家,顧老先生打發兩人去收拾收拾,將自己關進書房,應付即將到來的挑戰。
將孩子塞給奶媽,湘湘跟在顧清明身後進了房間,房間很暗,兩人並不急著開燈,在門後的最黑暗處緊緊相擁。
休養了一段時日,兩人都恢復了身型,不會像重逢時那樣骨頭撞骨頭,兩人似乎同時想到這個問題,幽幽的目光相遇糾纏,深情款款。
想到即將到來的挑戰,湘湘再也忍不住了,戰戰兢兢道:“你還要打仗嗎?”
“不打了!”顧清明附耳道:“我們在衡陽城裡守了四十多天,彈盡糧絕,卻怎樣也等不到援軍的時候,我就不想打了!”
湘湘終於知道自己當初那句話多麼傷人,心中更加忐忑,顧清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強笑道:“有些事情第十軍官兵都必須面對,那天是我的錯,你別怕,你自己說過,我們是平等的,我要是有什麼不對你直接罵人就是,千萬別打其他主意,好嗎?”
第八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2
湘湘沒想到自己的話他還記得一清二楚,滿心感動,踮著腳尖去捕捉他的唇。他到郴州後,雖然住進了官邸,可來訪的人絡繹不絕,兩人的心情都不好,溝通寥寥,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始終沒有落在實處。
畢竟是患難夫妻,他一句話就為她卸下所有包袱,她怎麼能不傾力回報!
他微微一怔,接受了她的討好,克制著心頭的翻湧,用力捧著她的臉,近乎瘋狂地吻了下去。
門外響起一聲咳嗽,老管家高聲道:“少爺,老先生讓你去書房!”
他猶若未聞,吻得更加如痴如醉,倒是湘湘怕公公生氣,拼命將他推開,他苦笑著揉揉她的臉,慢騰騰踱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進門,顧老先生就擺出咄咄逼人的架勢,冷冷道:“這次到底怎麼回事,你一五一十告訴我,我好做打算!”
他軟軟靠在門上,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默默無語。顧老先生也不催促,將瘦骨嶙峋的身體塞進藤椅,定定看著書桌上一方硯台,好似在做什麼重大研究。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清明終於開口,瓮聲瓮氣道:“父親,我沒有後悔!”
顧老先生將目光從硯台上挪開,只匆匆掃了他一眼,飛快地落在書桌上的鏡框上,怎麼也不敢相信,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會變成這般悽慘的模樣,那些話再也問不下去,撐著桌面起身,正色道:“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就不希望你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