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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炸了金盆嶺跟我說什麼對不起!”話沒說完,對方已經火急火燎掛了,他還在發呆,一個參謀將話筒接過去放好,用力拍拍他肩膀,埋頭繼續看地圖,一邊研究討論。
“完了!”從頭到尾,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一巴掌打在額頭上,打得眼睛都紅起來,眾人目不轉睛看著他,沉默不語。
他迅速鎮定心神,霍然而起,加入他們的行列,午飯送來也沒人動一口。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一年元月二日(3)
從昨天到今天,艱難的守衛戰打了兩晝一夜,開始還不時從傷兵口裡傳來守某個陣地的某個營全營覆沒,又或者傷亡太多,新兵當班長,其他的普遍升官的消息,隨著傷員越來越多,槍炮聲越來越急,這些消息漸漸絕了蹤跡。醫院一天比一天安靜,醫護人員連同來支援的女學生和青年男女全都疲於奔命,連最愛鬧的川軍老兵也成了封了嘴的葫蘆,以奇特的肅然神情在腦海里捕捉槍炮聲的位置,對於戰事絕口不提。
根本不用說大家也明白,前線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敵人一路打過來,雖然消耗甚多,卻一直保持猛烈攻勢,上頭還有飛機助戰,大有閃電攻下長沙之勢。而守城的預10師乃至第10軍傷亡慘重,肯定抵擋不住,一旦前線崩潰,從以往日軍的經歷,抵抗越強報復越重,長沙城中的老少只怕難以倖免,要知道這次打長沙的日軍第6師團是有名的屠夫,個個身上都背著好些中國老百姓的性命。
戰線一步步推進,大家都心焦如焚,許多好得差不多的傷病員徑直去找隊伍,要求收容整編,重回戰場,不願坐以待斃,跟那些屠夫拼死也值得。
傍晚,又一批死者被抬走,重傷員送進醫院診治,而輕傷員歪歪倒倒坐在街邊台階上,剛來的全都是滿身血污和泥水,除了血紅的眼睛,根本看不清臉。
除了傷病員的呻吟和隆隆槍炮聲,那麼多人在場,竟然一片岑寂,所有人都一個表情,咬著牙憋著淚水。有個不懂事的孩子嚇哭了,只嗚咽兩聲就被大人喝止帶走。
女學生畢竟經驗不足,單憑能否說話或者傷口外觀來判定重傷輕傷。抬進去的兩個重傷員還沒捱到手術台就落了氣,兩位來支援的美國軍醫懊悔不已。決定親自排查一遍,領著那位最有經驗地中年護士,順便抓上了能說英文的湘湘。
這個四人組合迅速成為街上的焦點,氣氛活躍起來,傷兵們都抓起雪擦擦臉。圍攏來看病,嬉笑著對外國人和護士地樣貌評頭品足,美國軍醫似乎早就習慣被人當猴看,帶著疲累的微笑一個個處理傷員。
湘君正往一位剛停止呼吸地傷員身上蓋白布,即使極力避開視線,還是掃到了生者的臉,不由得心中輕顫。死者的臉驚人地稚嫩,很明顯才十幾歲,想必是這次補充的新兵。她手停了幾秒,從兜里掏出手帕,為他把臉擦乾。再用白布蒙上,招呼人抬走。
湘湘就在不遠處為一位傷員擦臉上的血污。看到湘君。嘴巴張了張,還是把話吞了回去。她身邊等著治療地一個小兵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全了湘君擦臉的一幕,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只是咬著唇不敢哭出聲。
湘湘還當他疼得厲害,趕緊為他處理肩膀上的傷,用哄孩子般的輕柔語氣道:“別哭,這只是皮肉傷,很快就好了。”
她的聲音乾澀刺耳,小兵聽來卻如天籟,嗚咽道:“我表哥陣亡了,我舅就這麼一個獨苗啊,他堂客是剛討的,是我們村里最好看的……”
一個三十來歲的老兵狠狠敲了他一記,把他後面地話打了回去,小兵怯生生掃了一圈,看到黑壓壓的人頭,也知道這是在耽誤護士小姐的寶貴時間,趕緊噤聲縮在街邊台階上,看著湘君忙碌地身影,眼睛發直。
這時,炊事員送來饅頭雞蛋湯,只是天寒地凍,送來的時候已經有些涼了,一個滿臉皺紋地老兵敲著盆子罵:“在戰場上喝饅頭雞蛋湯,下來了還是這玩意,我們拼死拼活,連口熱飯熱菜都吃不上麼,誰跟你們打仗啊!”
有人挑頭,頓時罵聲一片,那兩位美國軍醫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湊到湘湘面前詢問,湘湘滿臉尷尬,苦笑著搖頭,一直忙碌地那位中年護士突然喝道:“你們是為誰打仗,亡國了以為就有好日子過麼!”
老兵悶哼一聲,再不出聲了,老院長聽到聲音,急匆匆出來,看看大桶子裡的冷湯,二話不說,要人把休息室地火爐子抬出來熱湯,並派人和上頭聯繫採買東西,保證每天都有高熱量的肉食供應。
一會,天已經全黑了,有人出來替班,美國軍醫引著兩人去吃飯。湘湘搜尋一圈,沒有看到湘君,有人說她和一個細妹子一起走了,湘湘沒來由有些發慌,很想回去看看,飢腸轆轆地在路口站了一氣,還是轉頭回來做事,畢竟醫院是最缺人手的時候,不能莽撞行事。
還沒走回醫院,小滿悽厲的喊聲從身後遙遙傳來:“湘湘,姐夫陣亡了!”
湘湘一個趔趄,一頭栽倒在地,兩個傷兵連忙將她扶起來,柔聲道:“護士妹子,節哀!”
兩人剛鬆手,她仿佛是想逃避什麼,匆忙向前走了幾步,又軟軟跪了下去,正跪在那吵鬧伙食不好的老兵面前,老兵將她一把拎起來,厲聲道:“起來!還不是倒下的時候!”
從下午收到消息直到現在,小滿腦子一直處於迷茫狀態,還當她挨了罵,腦子一熱,撲上來就想動拳頭,老兵隨手一撥就將他打倒在地,冷冷道:“有狠(有種)怎麼不去打鬼子!”
湘湘回過神來,將小滿扶起來,一個字都不想問,將他一個勁往那頭推,啞著嗓子道:“快回去看住姐姐,她要是出了事我饒不了你!”
猶如被人一錘子打在頭頂,小滿只覺滿頭金星,悶頭就往家裡跑,跑出兩步,他又沖回來,將一把糖果塞到她口袋,哭喪著臉道:“你好好的,不要有事!”
不等她回答,他又跑開了,留下悽厲的餘音裊裊:“日本鬼子,給老子滾回去!”
第十一章 民國三十一年元月二日(4)
對秀秀來說,外面的事,包括戰爭和政局變化,都離自己非常遙遠,能不打聽就不打聽,要不是哥哥和姐姐拖著,她絲毫不會想到出來幫忙,從父母到湘泉和湘水,她小小年紀看夠了死亡,她也害怕。
用白布蓋了幾個,她頭暈目眩,腿肚子打顫,竟是一步也邁不動了,好在一位不相識的姐姐解救了她,讓她跟著去家裡拿白布。
市民都疏散都城外,留下來的都是想出力的,街上行人寥寥,偶爾一兩人也是跑得飛快,似乎都有重任在肩。一路無話,走到一半,兩個青年急匆匆經過,一人道:“咱們趕快想辦法做點什麼吧,聽說東瓜山搶回來還是失守,那個慘烈就不用說了,修械所最後完全是肉搏,屍體都堆成山了。”
一人澀澀接口道:“知道金盆嶺不,我剛聽說了,炸平了,全軍覆沒,沒一具完整的屍體!”
仿佛炸雷在耳邊響起,秀秀瘋狂地撲上去,用悽厲的聲音道:“什麼金盆嶺,我姐夫就在金盆嶺啊!”
兩人目瞪口呆,交換一個眼色,滿臉不忍,那位姐姐追了上來,將她死死拽住,兩人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低頭匆匆離去,腳步比剛剛更急。
秀秀不知道如何告別那位姐姐,也不知道如何回來,走到家時日頭已經開始偏斜,薛父正在打盹,頭一點一點,嘴角掛著口水,十分好笑。
秀秀笑不出來,慢慢走到他腳邊蹲下。聲音輕得如同自言自語:“親家伯伯,要是姐夫陣亡了怎麼辦?”
薛父不再點頭,微微睜開眼睛。慢騰騰起身,昂首向天。詭異地笑了笑,竟不理會她負手踱進自己房間。
看著他佝僂的背影,秀秀哭都哭不出來,她本不是一個有主意的人,遇到這種事更是神思恍惚。只覺每個人的臉都在腦海里繞,既捨不得看到姐夫的破碎地屍身,更捨不得讓這個家毀了。
胡十笑眯眯地走回來,手裡儼然是麻繩串的肉,看到秀秀,高高舉著肉向她炫耀,笑得滿臉皺紋成了花。
秀秀最怕見的就是她,疼伢子,對孫子孫女婿好得讓她妒忌。要知道薛君山沒了那還了得,來不及對她神奇地覓食本事表示讚嘆,秀秀擠出一絲笑臉。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
剛一轉身,胡十笑容立刻僵在臉上。手慢慢放下來。壓低聲音道:“秀秀,出了什麼事?”
秀秀渾身一震。猶如中了定身咒,竟不知如何回答。
只聽啪地一聲,肉掉了下來,胡十扶著門慢慢坐了下去,秀秀飛奔過去,又不敢驚動別人,咬著唇顫聲道:“,是姐夫……節哀啊……”
胡十眼睛一瞪,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如箍,幾乎一根根掐進她肉里,她疼得冷汗直冒,連連倒吸涼氣,胡十將她迅速往外推,壓低了聲音嘶吼:“把你大姐叫回來,把你哥叫回來,把小滿叫回來,把湘湘叫回來,還有顧伢子,都叫回來,都叫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