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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憑一個軍幾個軍的拼死抵抗,這仗根本沒法打,父親,您明白麼?”
顧老先生不知想到什麼,雙手在袖子裡緊握成拳,渾身悄然發抖,咬牙切齒道:“大戰在即,他們敢欺上瞞下,對第十軍處處掣肘;大敵當前,他們敢坐視不救,沽名釣譽;城陷之後,他們敢落井下石,推諉責任。你放心,要是蔣某人問罪,我一定問個清楚,這種仗他要我的兒子怎麼打!”
顧清明顯然沒有料到一貫韜光養晦的父親言辭會如此激烈,背脊下意識挺了挺,黯然道:“父親,不必如此,是非自有公論,我就不信他能斃了我們!”
顧老先生似受到極大驚嚇,眼睛一瞪,拍案怒喝道:“閉嘴!以後乖乖待在家裡,哪裡都不要去!”
“正合我意!”顧清明仰頭大笑,轉身就走。
“日軍已經打到貴州,有人準備放棄重慶,你作何打算?”
“你不是讓我乖乖待在家裡嘛,何必問我!”顧清明眼睛幾乎噴出火來,走得更快。
“站住!”背後傳來一聲斷喝,他腳步一頓,聽到一個帶著幾分顫抖的聲音,“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父親一直以你為豪?他重重嗯了一聲,大步流星走出來,徑直回到房間,近乎瘋狂地撲向正在床上跟孩子玩耍的湘湘,緊緊將她抱在懷裡,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擔,渾身輕飄飄的,仿佛要飛起來,淚水奪眶而出。看到念親被驚嚇得目瞪口呆的小模樣後,他又撲哧笑出聲來,拎著他的衣領塞到兩人中間,在兩人臉上親來親去,宣洩鬱積心內多日的各種情感。
湘湘身體一僵,又很快放鬆,由著他鬧過一陣,摟著他的脖子柔聲道:“我們再生一個吧?”
他剛要熱烈應對,仿佛感覺到奪寵的危險,念親嘴巴一癟,頓時哭聲震天。
顧清明這才知道小孩子的殺傷力,被他哭得腦袋幾欲炸裂,見湘湘也哄不住,一下子蹦了起來,雙手往念親腋下一叉,從她懷裡搶走了人,奪路狂奔。湘湘哭笑不得,一邊追一邊喊他放下,他有心逗她開心,舉著孩子跑得更快,在花園裡繞來繞去跟她捉迷藏,念親似乎很喜歡這種遊戲,大笑不止。
大家都驚動了,齊齊過來看熱鬧,還是老管家看她累得氣喘吁吁,將念親接過來交給奶媽,顧清明接過僕婦倒的熱茶,一邊吹冷一邊送到她面前,嘿嘿笑道:“咦,臉色好看多了呢!我說堂客,趕緊養好身體,顧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雙胞胎就靠你了!”
湘湘揮舞著拳頭作勢捶他,他不退反進,就勢將杯子送到她唇邊,湘湘臉紅得幾乎滴出血來,輕輕抿了一口,他手一收,咕咚咕咚喝完,哈哈大笑。
“《大公報》的王芸生來訪!”這時,門房送來一張名片,顧清明接過名片看了看,又塞給老管家讓他給顧老先生,拖著湘湘的手就走,經過秘書的時候,腳步一頓,淡淡道:“我帶夫人出去有點事,要是跟我有關,你就說我只有一句話,敗軍之將不可言勇,負國之臣不可言忠,隨便他怎麼寫,我沒有意見。”
秘書慌忙應下,急急奔去書房跟顧老先生商量,湘湘的手緊了緊,輕聲道:“王先生是非常正直的人,寫的東西很有見地。”
顧清明眉頭一擰,掐著她脖子往後走,柔聲道:“我也喜歡看他寫的東西,怎會不知,他是真正為抗戰著急,憂國憂民之人。可是你要知道,在父親和你眼裡,只要我活著,我做什麼都是對的,而在某些人眼中,我就是喘口氣也是錯的!”
第八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3
秘書很快去而復返,將兩人引到後院,笑道:“剛剛顧老說了,長沙來了消息,小滿舅爺已經到了長沙,跟小平安會合後在你家原址附近搭了個棚屋子住著,做點小買賣,日子過得不錯。”
不說還好,湘湘臉色突然變得煞白,眸中似有無數碎片,顧清明意味深長地斜了秘書一眼,當機立斷,也不想去逗念親了,擁住她就往後門走。
顧清明原本只是想帶她在附近隨便走走,剛一出門,秘書開著轎車正停在兩人面前,顧清明冷哼一聲,將車門拉開和她一起坐進去,湘湘醒悟過來,悄聲道:“別這樣,父親總是為我們著想。”
顧清明在心中輕嘆,將她的小手溫柔地包在手掌,對秘書似笑非笑道:“我也算壯志未酬,你今天想怎麼說服我離開?”
看來今天的任務會很好地完成,秘書由衷微笑,正色道:“其一,重慶經過多次轟炸,已經破敗不堪;其二,重慶人心惶惶,達官貴人逃得差不多了;其三,夫人從衡陽回來,幾乎沒過上一天安心日子,需要長期靜養,調理身體。”他頓了頓,沉下臉來,竭力輕聲道:“醫生似乎說過,夫人短期內不宜再受孕,否則有生命危險。”
湘湘自恃懂得醫學知識,熟知自己身體狀況,只當他在嚇唬人,將顧清明的手捧起來,輕輕用臉頰蹭了蹭,給予無言的安慰。顧清明好不容易克制那心驚肉跳的感覺,卻根本不敢再看她微笑的容顏,他在前方殺敵報國,她何嘗不是同樣在鬼門關上走了幾遭,短短一年間,她失去了那麼多親人,身體如何會好!
秘書自認此番話說得十分漂亮,連忙岔開話題,笑道:“少爺不必擔心,有王芸生這些耍筆桿子的在,衡陽之事很快就會被壓下去。我還記得他在八月四日的社評里盛讚過你們,說你們以必死決心,作浴血戰鬥,抗住了敵人的凶鋒,昂揚了國軍的士氣,安定了全國的人心,更堅定了上下一致的信念。這話流傳盛廣,你們肯定也看過……”
“別說了!”湘湘溫柔而堅定地笑,一字一頓道:“現在說這個沒有意義,他們打仗並不是讓人們讚揚。”
秘書這才發覺自己得意忘形,立刻噤聲,換上無比肅穆的表情,真恨不得將嘴巴貼上封條。好在顧清明並未發作,只死死盯著虎口的槍繭,眸中一片赤紅。
回來時,顧老先生正在客廳等候,聽到兩人說話聲,竟滿面喜色地起身相迎,顧清明慌忙疾走兩步,將他攙上沙發坐下,苦笑道:“父親,上頭將我們安排好了麼?”
“安排好了,肯定比你想像的還要好!”顧老先生哈哈大笑,“第一,我沒想到蔣委員長如此重視你們,不但設宴招待,還有青天白日勳章和慰勞金,;第二,我也沒想到輿論界對你們這麼厚愛,王先生說社評的題目都想好了,名為《向方先覺軍長歡呼》,希望有空能和你們好好談談,表達了他對衡陽守軍的敬意。”
“既不成功,也未成仁,父親,你覺得我有臉接受這份厚愛,去陪你們玩這種無聊的猴把戲嗎?”顧清明冷笑連連,轉頭就走。
顧老先生的笑容僵在臉,用顫抖的手指住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湘湘滿心不忍,輕輕拉住他的衣袖,怔怔道:“清明,父親將你送到美國,不是要你學不成功便成仁”
顧清明深吸一口氣,淡淡一笑道:“湘湘,我再說一遍,你女人家不懂這些,我不想跟你吵架,以後我的事情你別管!”
湘湘也是火爆脾氣,將手一甩,冷笑道:“你們敢打、敢降、敢逃,就不敢面對失敗,重新再來麼!上頭既已不再追究,還辛辛苦苦送來梯子給你下,你要是不敢接受,當初何必千辛萬苦逃回來!你要是死在衡陽倒好了,我把你屍骨帶回老家,我們夫妻很快就會和親人團聚,不是十分完美!”
顧老先生背脊一陣發冷,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什麼話都不想說,拄著拐杖慢慢往書房走,走不到三步,後面伸來一雙有力的手臂,將他牢牢扶住,他身形微微一晃,突然老淚縱橫。
顧清明垂下眼帘,哽咽道:“父親,對不起!”
顧老先生搖搖頭,當著他的面將房門關上,顧清明在門口停了三秒,回頭和湘湘遙遙對望,見她仍然像只好鬥的小獸,胸膛高挺,下巴揚出優美而桀驁的弧度,突然想起初見時她嬌俏的模樣,沒來由地心頭一陣抽疼,恍然間,和她已經過了一生。
第九章 民國三十四年元月一日
長沙大火之後,又屢次經歷戰火,等於在瘡口捅上一刀,真正慘不忍睹。無力也無心重建,市民便就地取材,或者把廢墟簡單修繕居住,或者搭起簡陋的棚屋,聊以存身立命。
清晨,長沙仍然一如既往地寧靜,女人們紛紛出門,不顧刺骨的寒冷,在街邊打水洗衣服,壓低聲音交換各自的最新消息,這無望的時刻,自然只有大大小小的勝利才能讓大家添上些許笑容。
八角亭在幾年前的大火里毀得十分嚴重,除了幾個鋪子勉力修繕維持,棚屋已連成了片,一片慘澹光景。
聽到外面的吵鬧,小滿從一個低矮的小棚屋裡探出頭來,不知嘟噥了句什麼,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鼻涕眼淚橫流。蹲在外面爐子前煮飯的薛平安撇撇嘴,從煙攤里翻出一支“嶽麓”,就著火點燃隨手塞進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