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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這一次,希望小滿以後能真正懂事點,別再給胡家添麻煩了。他悶悶地想,母親離開胡家獨立時他已經懂事。同樣不想得欠他們太多人情,總覺得在母親面前抬不起頭來。
胡劉氏慢慢走來,因為看不清人,難得地表現出柔情的一面,靠著他的肩膀站住,捕捉著樓下地動靜,滿面黯然。
胡長寧拉住她的手拖到身邊坐下,即使成親多年,如此親密的動作做起來還是讓人臉紅心跳。好在黑暗遮蔽了所有忐忑心情,兩人靜默相對,明明滿腹心事。卻都不知如何開口。
聽到蘇鐵地聲音,胡劉氏心頭一動。小心翼翼道:“你覺得蘇醫生這人怎樣?”
胡長寧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搖頭輕嘆道:“別提這事了,湘湘不肯。”
“為什麼!”胡劉氏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憤憤不平道:“她被豬油蒙了心是不是,顧家哪裡容得下她!”
胡劉氏是個愛操心地人,身體又不好,大家有什麼都瞞著她,胡長寧斟酌半晌,緩緩開口,“過一陣子再說吧,現在不急,這個蘇醫生我打聽過,也是戰爭孤兒,由教會資助上的學,雖然冷漠了些,人倒是不錯,聰明好學,又很正派,不然也不會得罪上頭,被弄到臨時診所去,湘湘跟他在一起,我倒是放心。我看他蠻喜歡湘湘,也有拉攏我們的意思,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動她,畢竟這事要她點頭才成,我們講的哪裡能作數!”
胡劉氏悶悶道:“家裡五個孩子,沒一個省心的!大伢子到現在沒音信,大妹子沒了魂,湘湘為夫家不容,小滿不肯好好成親做正事,細妹子小小年紀就想出家做尼姑,你說我們是不是太忙,小地時候疏於管教……”
胡長寧心頭用了力氣,硬生生憋出一個慘澹笑聲來,柔聲道:“你呀,就是成天亂想,他們都是好孩子,哪裡用得著我們管教?世道不好,他們能好好活下來就阿彌陀佛,放寬心吧,別作傻事了!”
胡劉氏欲言又止,悄悄摸索到他的手,用了全部的勇氣才能握住不放,胡長寧笑開了,講她的手攥在手心,在黑暗中幽幽地笑。
不知道過了多久,底下突然響起一陣吵鬧,聽到一陣歇斯底里的哭聲,兩人驚惶失措地往下走,胡劉氏揪心了好久,最怕再聽到什麼死訊,走下樓時,腳一軟,竟坐到樓梯上。
胡長寧拍拍她肩膀,也不拉她起來,衝到後院一看,嚇得差點也坐倒在地,只見秀秀抄著把菜刀擱在脖子上,滿臉淚痕,對小滿怒罵不休。
“秀秀,別做傻事……”湘湘不停哄著,一步步走近她,秀秀指著她大叫,“你不要過來,我馬上死給你看!”
湘湘停了腳,渾身止不住地顫抖,一個轉身,朝小滿劈頭蓋臉地打,小滿也不做聲,抱著頭蹲了下去,低聲嗚咽。
胡長寧還在想輒,一個蹣跚的身影越過他出現在星光下,冷冷開口:“細妹子,你把刀放下,我今天要是跟你做不得這個主,以後你就當不認識我!”
還是老人家的話有用,秀秀緩緩把刀放下來,胡長寧疾走幾步,將刀奪了過來,割破了手指也沒察覺。
胡十隨手抄起一根火鉗,指出小滿的鼻子,厲聲道:“你這個化生子,剛剛跟秀秀說了什麼?”
胡長寧剛剛那頓不過是松松骨,小滿這次終於知道大禍臨頭,四處尋找幫手,不過放眼望去,哪裡會有人救自己,乾脆來個破罐子破摔,梗直脖子道:“我就打聽她跟姆媽說了什麼,害得姆媽想不開自殺!”
話音未落,湘湘已經搶在胡十的火鉗前面一拳砸在他臉上,咬著牙吼道:“這麼多年,秀秀好吃好喝伺候你,你竟然說這種話,你還是人嗎!”
湘湘動了手,火鉗倒沒了用武之地,胡十猶如被雷劈了一回,腦袋裡轟隆隆作響,對他再無指望。看得上地,比如湘湘,他肯掏心掏肺來待,看不上的,比如秀秀,就是把命交給他也是錯的。
這個孫子真地是被一家人寵壞了,心腸不會壞,但是他的好心用在別地地方,用在能聽到讚賞感激地地方,跟這個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算了,就當沒有這個孫子吧,她也快入土了,何必再造孽!
她慢慢朝秀秀跪了下去,淚流滿面道:“秀秀,我們家對不住你,你想要什麼,要怎麼辦,只要你開口,豁出命也要為你做到!”
秀秀如何敢受,祖孫倆抱著哭成一團,胡劉氏慢慢從黑暗中走出來,腳下踩空,差點跌倒在地,幸好從身後同時伸出兩隻手,將她穩穩扶住,她也沒在意是誰,顫聲道:“小滿,秀秀確實跟我說了話,她說不嫁人了,伺候和父母一輩子,等我們百年之後,她就去尼姑庵出家!”
她死死攥住身邊一隻冰冷的小手,似乎要從那裡得到什麼力量,強自鎮定下來,瓮聲瓮氣道:“長寧,秀秀是我劉家地妹子,我能不能做這個主?”
仿佛從大夢中驚醒,胡長寧面色一沉,把刀子放下來,無比吃力地抬起鮮血淋漓的手,指向大門的位置,從牙fèng里擠出一個不帶任何情感的聲音,“胡湘江,收拾你的東西,馬上滾出去,我胡家不會連一個做牛做馬十多年的妹子都容不下,但是,容不下你個化生子!”
大家都驚呆了,毛坨隨手抱住一個人,咬著唇低聲哭泣,蘇鐵摸摸他的頭,面色無比複雜地看著這一幕,將身邊搖搖欲墜的胡劉氏死死扶住。湘湘撲通跪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慢慢起身,找出手帕為胡長寧包紮傷口。
小滿的目光從憤怒到不敢置信,又從驚恐到哀傷,佝僂著背起身,在每人臉上一一看過,一步步挪了出去,再沒回頭。
第七章 民國三十二年十一月三十日(1)
平靜多日的湘雅以及長沙各大醫院又開始緊張起來,院長接到前線的電話,立刻布置下去,騰出病床,調派人手,接應來自常德的傷員。
公路被破壞,汽車不能行駛,輪船帆船都不敢去益陽,當局無奈,只得大量增派火輪搶運傷病員,這次戰況極其慘烈,重傷員不計其數,多拖延一天就多出許多人命。
準備工作還算順利,開始兩天有個長沙的地痞賴在醫院不想走,鬧得不可開交,湘湘打聽到他鄉下有個老母親,逕自去請了老人家來,老人家進來也不說話,抄起掃帚就打,恨恨地罵:“那些好伢子打仗是保家衛國,你什麼事情做不得,還想占他們救命的地方,你到底是不是人吶!”
老人家那頓打把地痞打跑了,也讓某些心有牴觸者幡然醒悟,能走的都自動離開。考慮到傷員太多,醫院增加了不少簡易病床,並且統一調度,由幾位最有經驗的醫生把關,一進院就辨明輕重級別以及大致病情,以便最快速醫治。
今天就是第一批火輪迴來的日子,第一批重傷員將會搶運到湘雅醫院,聽到這個消息,胡十不由自主就會想起刻在腦海中的某個畫面,那些鮮血淋漓的孩子,那些缺了手腳的孩子,那些慘叫和痛哭……最讓她難忘的,卻仍是自家人,死去的人和幾乎累死的孫女。
天公不作美,這兩天轉冷了,胡十直發愁,熬了一夜,給湘湘改了一套棉花緊實的貼身衣褲。一早就拿著衣服敲開她的房門。
湘湘這些天哪裡睡得安穩,聽到聲音就醒了,看到天色微明。連忙起身開門,開始準備去上班。
胡十盯著她穿上。嫌她手腳不麻利,還一個勁湊上來幫忙,湘湘哭笑不得,也不好說什麼,乾脆手腳打開讓她折騰。胡十折騰完了,戀戀不捨將耳朵湊到她肚皮上,湘湘忍無可忍,大叫道:“沒有啊!有就出了鬼啦!”
胡十摸了一把,嘿嘿直笑:“我就想出點鬼吶,你快點生一個,我現在閒得很吶!”
湘湘張開雙臂將她抱住,狠狠搖了搖,強笑道:“我搖醒你。看你還做夢不!”
聽到院子裡有聲音,祖孫倆笑笑鬧鬧出了門,一見大家果然都在。胡長寧正一臉嚴肅跟蘇鐵說話,蘇鐵神情頗為謙恭。連連點頭稱是。
看到湘湘。蘇鐵微微一愣,原來她在家隨便慣了。就穿著那套貼身棉衣褲出來,曲線畢露,加上眉梢眼角帶著笑,整個人看起來神采飛揚,嬌俏可人。
湘湘卻沒留意他,因為發現湘君回來了,兩姐妹都忙得一塌糊塗,多日未見,湘君整個人黑瘦如柴,如同變了個人。胡劉氏心酸也不敢說什麼,紅著眼眶拉著她的手問長問短,湘君卻似累極,臉色笑容勉強,唯唯諾諾。
湘湘心裡也難受得緊,學幼時一半,湊過去蹲在她腳邊,抱著她的腿不說話,湘君作勢要擰她耳朵,她也不躲,湘君終於笑出聲來,趁胡劉氏去張羅飯菜,附耳道:“你快想個辦法讓弟弟回家,他這幾天在我那裡天天喝酒,都快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