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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工的王四兩口子都起來了,一個挑水,一個正在灶台添柴燒水,見到胡大娭毑,胖胖的王四家堂客笑道:“大娭毑,又要出動您老人家,到底是城裡的少爺小姐面子大,看你們這麼喜歡,乾脆把他們留下來算了,反正長沙城裡那麼亂。”
胡大娭毑笑而不答,見水還沒燒好,又繞進房裡抹了點香噴噴的頭油,洗漱完立刻調了些白面,從雜屋裡挑了個最好的南瓜,王四家堂客連忙把南瓜洗好切好,胡大娭毑又去隔壁看了一眼,還是不放心,回來搶過刀自己切。
王四家堂客呵呵直笑,接下來有了分寸,把泡芝麻豆子茶的原料一一給她過目,胡大娭毑叮囑多放些姜,去去寒氣,一邊準備做南瓜粑粑,一邊準備喝茶的糕點,一心幾用,忙得不亦樂乎。
胡大爹腰帶上別著水菸袋晃晃悠悠出來,徑直往隔壁走,胡大娭毑連忙從廚房裡衝出來攔住他,壓低聲音道:“別吵,三十歲前睡不飽懂不懂,讓他們多睡會!”
胡大爹嘿嘿直笑,把她拉到一邊悄聲道:“你再探探湘湘的口風,家裡這麼多好伢子,天天陪她玩,我就不信她看不中一個!”
“死老倌子,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胡大娭毑這才知道他整日帶一堆小孩子走親戚的意思,差點驚呼出聲,低聲道:“我還以為你想留下小滿呢!”
胡大爹嘆了口氣道:“我當然想,不過我帶他走了一圈,也沒看到什麼中意的妹子,小滿這麼俊,也得找個配得上的才行。”
胡大娭毑把大腿一拍,“你早說嘛,我娘家隔壁鄰舍有個好妹子,現在住在望城縣城裡頭,跟他同年同月,她家裡捨得本,送她到長沙讀的書,能識文斷字,是個女秀才吶!”
胡大爹大喜過望,一個勁催促,胡大娭毑連忙叫王四去自己娘家送信,轉頭喜滋滋地繼續做事。
偷聽了一會,湘水從窗口逃命一般衝到床上,捂著怦怦直跳的心,竊笑了一會,又自顧自搖頭,滿臉愁容。
他翻箱倒櫃一氣,把學生裝換上又脫下,翻出今年新做的一身呢料大衣,照了許久鏡子,還是怏怏不樂地脫下來,仍然換上穿了兩三天的青色棉袍,只覺一點精神勁頭都沒有,朝鏡子裡的人癟癟嘴,眼珠子一轉,把衣服脫下來,將煤油燈翻倒在袖口,慘呼一聲,披了件短襖把衣裳提出去,誇張地扇風,“四嬸子,衣服沾上煤油了,好臭,你給我想想辦法。”
王大娭毑瞪他一眼,喝道:“還不快把衣服穿好,凍病了哪個管你!”
湘水挨了罵,臉上卻笑開了花,飛快地洗臉刷牙,一溜煙衝進房間,很心安理得地換上那呢子大衣,又把頭髮抹得油光發亮,以從未有過的氣勢雄赳赳氣昂昂出門了。
王大娭毑正在煎粑粑,王四家堂客看見湘水,連忙喚住王大娭毑,兩人交換一個會心的眼神,同時笑出聲來,只是笑了一會,王大娭毑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悄然嘆息。
胡長泰和妻子是青梅竹馬,湘水的母親一共生了七個,在懷湘水的時候聽到大兒子湘岳送命的消息,悲痛欲絕,早產下湘水後過世。
鄉里醫藥缺乏,即使胡家條件不錯,七個孩子能活到十五的也只有四個而已。湘水生下來臉色青紫,都說沒救了,胡大娭毑和胡三娭毑兩人輪流看護,整整半月,一刻不停地用粥水抹在他嘴上,才保下他這條小命。
胡長泰深愛妻子,恨不得沒有這個兒子,平時對他十分冷淡。湘水先天不足,懦弱膽小,學東西慢,也不得胡大爹喜歡,加上姐姐早已出嫁,唯一跟他要好的哥哥湘泉又偷偷溜去參軍,這些日子更顯鬱鬱寡歡,直到雙胞胎回來才精神起來。
廚房裡兩人正忙著,胡大爹擰著眉頭走進來,自言自語道:“水伢子到底在搞什麼名堂,頭髮抹得蒼蠅上去都要拄拐杖了!”
門口,長庚撲哧笑出聲來,擠眉弄眼道:“爺(ya)老倌,娘老子,你們要不就莫(不要)生,要不就把我生早點,被比我小三四歲的漂亮妹子叫叔叔,我很為難很自卑吶!”
“你敢亂了輩分!”胡大爹怒目圓睜,抄起火鉗就追,“滿嘴胡言亂語,看我不打死你!”
鬧鬧嚷嚷中,哪裡還有人能睡,好在鄉里沒有睡懶覺的習慣,都是為了照顧城裡嚇壞掉的兩個可憐娃娃才儘量輕言細語,輕手輕腳,胡大爹開了頭,其他人都樂呵呵出門看熱鬧,等著胡大娭毑親自做的豐盛早餐。
小滿早就醒了,把頭擱在高高的床邊,捉住湘湘的手仔仔細細研究,兩人的手都十指纖長,只是她的更小更白嫩,還有個手掌是斷掌,難怪打起人來特別疼,真是惱火。
不知什麼時候,她睜開眼睛,目光定在他臉上,猶如生了根,小滿看不出任何感情,心頭微微戰慄,怕驚醒嬰孩一般柔聲道:“怎麼啦,我臉上開花啦?”
笑容一點點在她臉上綻放,小滿悄悄鬆了口氣,把她的衣裳找出來,哭喪著臉道:“我一定是上輩子欠你的!”
有什麼辦法,湘湘這次被嚇狠了,晚上噩夢不斷,只有看到小滿才會安心,兩人先是大床挨著小床,後來轉成面對面,小滿大床也睡不成,只能睡在小小臥榻上,每晚守在她身邊,隨叫隨到。
湘湘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披衣而起,轉而給他找衣服穿上,他走得匆忙,什麼也沒帶,幸虧胡家伢子多,他跟湘平和湘水身量相當,倒還對付得過去。
“這還差不多!”小滿擺出大老爺的派頭,裝模作樣捻那根本不存在的鬍子,要是往常,湘湘一定狠狠教訓他一頓,不過,今天她一句話也沒說,嘴角彎了彎,聽到外面越來越吵鬧,突然哽咽道:“哥,回去吧,我放心不下!”
小滿笑容頓斂,悶悶道:“姐夫這麼辛苦把我們送出來,怎麼肯讓我們回去,要不我們先在這裡待一陣子,等你小男人來接你一起走。”
兩人都是半大不小,過去一門心思花在吃穿上頭,哪裡有什麼計劃。湘湘雖然一心想往外跑,那也是為了避禍不得已而為之,事到臨頭,想到出外人生地不熟,所有事情都要自己打點,還要照顧盛承志,心裡忐忑難安,也不想再逼問,得過且過吧。
兩人打開門,第一個來報導的果然就是湘水,看到他那身打扮,小滿吹了聲口哨,油腔滑調道:“水哥哥,你這是要去看妹子麼(意即相親)?”
湘水在坪里繞了半天,心裡鼓點正急,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滿臉通紅地跑了。
等他們的除了湘水還有一個人,看到屋檐下矮靠背椅上發呆的胡三娭毑,湘湘自動自覺地搬了條小麻拐凳(方形的矮凳),往胡三娭毑面前一坐,回頭朝她嘿嘿一笑,正襟危坐。
自他們回來,也許是被大家的喜氣感染,胡三娭毑終於能認人了,雖然小輩的都不認識,胡大爹和胡大娭毑和相熟的姑娭毑都能說出名字來,讓眾人很是驚喜,直說雙胞胎是胡家的福星。
和村裡的其他人一樣,胡三娭毑也喜歡來這裡坐著,屋檐下那把靠背椅就成了她的專用。自第一天給湘湘打了辮子,這就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日復一日,她說的話也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楚。
胡三娭毑散亂的目光終於收回,鬆開手,手中赫然有一把梳子,已經在掌心留下道道紅痕,胡三娭毑打散她的辮子,以無比認真的神情梳理,仿佛每一絲每一縷都是珍寶,之後,她把頭髮攏在手心結成辮子,紮好後左右看看,露出燦爛笑容。
胡大爹老遠看到,把水菸袋抽得咕嚕咕嚕響,等她停手才過來,賠笑道:“三娭毑,曉得這是哪個不?”
三娭毑歪著頭努力想了想,笑眯眯道:“是我媳婦妹子,我有三個崽(兒子)吶,要趕快辦喜事了!”
她確實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夭折,兩個革了命,只有大兒子和丫頭留下湘平這個寶。
屋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狗吠,接著,胡家的長工胡小秋慡朗的笑聲響起,湘平和大姑娭毑十五歲的小孫子朱沛一溜煙跑出來,湘平變戲法一般從身後拎出一隻野兔子,小滿驚奇不已,嗷嗷怪叫:“不帶我去,昨天說好了,竟然不帶我去!”
胡小秋算是胡家遠親,老家在益陽,其父好賭,把所有家產都輸光了,沒臉見人,在回來的路上就投河自盡,其母被活活氣死,胡小秋無田無地,也無片瓦遮身,只好來投靠胡家。
胡小秋個子不高,但是十分壯實,上山能打虎,下河能捉魚,田裡的活計也是好手,特別能幹,村裡的妹子都喜歡,剛由胡大爹做主討了村里最水靈的蘭妹子做堂客,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胡大爹斜眼看看野兔子,不屑地哼了一聲,“小秋,你有沒有搞錯,這么小的兔子,打湯都不夠!”
胡小秋嘿嘿笑道:“我也沒辦法,這些伢子太吵了,有兔子都被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