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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平秋雙拳握得嘎吱作響,全身幾乎炸裂般地疼,也不知為何,旁邊一個年輕堂客將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塞到他懷裡,默默站到他身後。

    孩子顫抖著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他的頭,遮住他赤紅的眼睛和滿布淚水的臉,也阻擋了來來往往巡視的鬼子兵視線。

    砍頭時,壓抑的嗚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人死死捂住孩子們的眼睛,滿面悲憤,許多老人當場暈厥,而漢jian叫囂得更加厲害,“看到沒,誰敢勾結游擊隊,這就是你們的榜樣!”

    那辨不出面容的頭顱很快被高高掛在杆子上,以便讓遠近的鄉鄰都看得清清楚楚,金井等人環視一周,看到眾人畏畏縮縮的模樣,這才滿意,揮手命人將頭顱一直掛下去,來收屍的一個也別放過!

    年輕堂客將薛平秋拉進旁邊的香燭鋪子,夥計只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問,將一杯滾燙的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裡。

    等他喝完茶,年輕堂客再次將孩子塞到他懷裡,掉頭就走,夥計推了薛平秋一把,他茫茫然跟上她的腳步,三人穿過人群,不知道轉了多久,終於遠離這片混亂,薛平秋剛想開口,年輕堂客突然撲倒在地,將指頭塞進嘴裡,低低哀嚎。

    第五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五日(4)  

    自始至終,他沒有跟年輕堂客說上一句話,兩人默默分手,他憋著口氣回到白塘村,只有一個念頭。

    報仇!報仇!報仇!

    胡家對他恩重如山,幾乎全部死在鬼子手裡,他要是再忍辱偷生,跟鬼子賠著笑臉打交道,那他簡直豬狗不如!

    不過,對薛平秋送來的消息,胡大爹似乎並沒放在心上,平息了祠堂里的騷動和嗚咽,命胡小秋將地契一一發了下去,薛平秋在門口呆若木雞,支撐自己的某種支柱陡然倒下,扶著門框搖搖欲墜。

    他說第一遍時,蘭妹子飛快地出門,很快收拾了一個包袱過來,將包袱掛在他身上,將皺褶一點點捋好,朝山頭一指,帶著淚一個字一個字擠出聲音,“去給你爸爸磕個頭,他本事大,一定可以保佑你!”

    薛平秋渾身一震,神情突然變得無比平靜,徑直走到胡大爹面前,撲通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咚地一聲,劉滿爹將地契朝劉滿手裡一塞,轉身走了。劉滿腿腳不靈便,顫顫巍巍跟了一步,手長長伸出,又在他回頭的那刻,猛地收在身手,緊緊攥成拳頭。

    咚地一聲,所有青壯年都起來了,陸陸續續走出祠堂,無人回頭,也無人出聲。  

    咚地一聲,胡小秋將最後一張地契放在王四手裡,王四扔給堂客,咧嘴一笑,“我把滿伢子(小兒子)帶走,你捨得不?”

    王四家一連生了五個女兒,最後才生了個兒子,平時當寶貝一般。如今獨子不過十四歲,因為養得嬌貴,身體也不太好,王四家堂客咬了許久下唇,用顫抖的手推了兒子一把。他早就摩拳擦掌,登時如蒙大赦,箭一般沖了出去。

    磕完頭,薛平秋對著密密麻麻的牌位粲然而笑,霍然起身,猶如出征的戰士,大步流星而去。

    “小秋!”聽到胡小秋的聲音,他沒有回頭,咬牙切齒道:“大秋哥,不用給我留什麼,沒打跑鬼子,我絕不會回來!”

    “不是!”胡小秋哽咽道:“跟我一起去把大伯母和大墳上休整一下,好讓老人家夫妻團聚。”

    胡大爹連連頷首,終於露出今天最舒心的一個笑容,衝著瞠目結舌的薛平秋狡黠地擠擠眼睛,帶著幾分自豪掩著嘴小小聲道:“胡長泰不但是我的崽,也是真正的胡家人吶!”

    劉滿軟倒在地,泣不成聲道:“胡大爹,胡家的人差不多了,您老人家別拿子孫的命不當回事,有什麼事讓我們這些老不死的去吧!反正鬼子一來,隨隨便便就捅死了,還不如給這些好伢子做點事情,到底下也有臉面見先人!”  

    “是啊是啊!”老人家齊聲響應,胡大爹將菸袋一敲,厲聲道:“湊什麼熱鬧!死的人還不夠是吧!”

    話音剛落,他一陣昏眩,扶著香案沖大家跪了下去,頓時淚如雨下,“如果我家滿崽和雙胞胎回來,請大家千千萬萬賞口飯吃,別跟他們計較。是我老來糊塗,把我家雙胞胎慣出不少壞毛病,我敢拿腦袋擔保,他們的的確確沒有什麼壞心……”

    眾人愣了許久,紛紛拜倒,連應下帶咒罵天地神靈,哭嚎震天。

    蘭妹子踢了胡小秋一腳,胡小秋回過神來,將胡大爹用力扶起,薛平秋見這個陣仗,趕緊上來幫忙,幾乎把老人家抬回自己床上。

    第六章  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八日

    清晨,比雞叫更早的是山里石匠的叮叮敲打聲,雞叫過後,狗吠聲並未響起,村子陷入詭異的寧靜之中,只有山裡的叮叮聲一陣緊過一陣,敲得人心頭戰慄不安。

    天還沒亮,蘭妹子就在灶屋裡忙活開了,胡大爹早上喜歡喝熬得黏的粥,她特地跟王四家堂客討教過,雖然飯菜還是不怎麼對他胃口,粥倒能喝上三大碗,偶爾還贊她兩聲。  

    她頗有幾分成就感,畢竟胡大爹最是挑剔嚴厲,除了他心尖尖上那對雙胞胎,能得他笑臉的還沒幾個。

    報信之後,薛平秋和胡小秋帶著幾個年輕力壯的立刻挖好墳,連夜去了湘鄉,蘭妹子這顆心再次懸到半空,既怕自己的男人莽撞行事,白白送死,又生怕他不莽撞,沒膽和鬼子拼,被滿山的親人嘲笑。

    做縮頭烏龜畢竟不是他的本性,蘭妹子深深知道,如果不是為了偌大的胡家,為了他們母子,早在湘水進祠堂之時,胡小秋就同那兩個伢子一起離開,也許也跟他們一樣,變成了空空的墳。

    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回去,一個個抬回來或者屍骨無存,或者長眠他鄉,胡家人骨子裡有與生俱來的烈性,撞了南牆也不回頭,愈是逼迫,愈是要抗爭。

    她不敢再想下去,挑了幾個大紅薯扔進灶膛,對著火光柔柔地笑。不管走到哪裡,她都能感受到鄉鄰真心的敬佩擁戴,管家以來,每件事都辦得順順利利,不得不說。她真是沾了他們的光。

    胡大爹在窗口瞥了一眼,看到她臉上的笑容,還當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到底沒敢進門。佝僂著背脊走了兩步,只覺今日的步履無比沉重,做賊一般瞄了四周一眼,天色尚早,自然沒人看見。趕緊鑽進側屋,左挑右揀,拎了把鋤頭出來當拐杖。  

    聽到聲響,蘭妹子探出頭來,賠笑道:“大爹爹,有什麼事讓我們去做吧!”

    “我去墳上隨便看看!多管閒事!”胡大爹老臉一熱,瓮聲瓮氣堵了回去。

    “順便叫石匠回來吃早飯吧!”蘭妹子迅速把頭縮回來,不給他罵人地機會。

    前兩天朱寧帶人來接走了細伢子,村子一下子冷清下來。胡大爹頗為懷念有人跑腿的時光,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屋子背後的山上,從那裡翻過去可以通往他地兩個嫡親姐妹家。她們沒牽扯上倒霉的胡家,果然人丁興旺。玲玲這個還沒斷奶。聽說又懷上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握著鋤頭把。將頭擱了上去,眺望霧蒙蒙地山村。活了一輩子,他還從沒見過這麼淒涼的景象,村里空了,四處一片死寂,連狗都跟著細伢子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他最瞧不起的女人,現在一個個威風八面,打望作田種菜挑水等等全部攬下,根本不比男人差,這麼多年,他確實對不住她們。

    他不知想到什麼,猛地驚醒過來,鋤頭轟然倒地,急匆匆沖回灶屋,厲聲道:“你趕快把人帶走!所有人!”他生怕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拼命朝外頭指,“村里地人你通通帶走,山里留幾個打望的,遇到鬼子也別慌張,就地躲好!”  

    灶膛的火映紅了蘭妹子的臉,也灼痛了胡大爹的眼睛,蘭妹子仍然柔柔地笑,幽幽道:“大爹爹,我早就說過了,可爹爹們不肯走,我也沒辦法,小秋走的時候要我照顧好村里,我可不敢不聽他的!再說,我們要是全部躲了,隔壁村子的就會遭殃,他們沒有跟鬼子打過交道,一點情面也撈不到,到時候死得更慘。您放心吧,胡家糧食還沒繳,他們不會怎麼樣!”

    叮叮聲停了,兩個石匠從小路衝下來,都熬得眼睛通紅,滿身皆是霧水,胡大爹只得暫時先放下跟蘭妹子的事情,遙遙迎了上去,一邊道謝一邊要蘭妹子拿工錢。

    兩人連連推辭,老石匠嘆道:“胡大爹,就沖你家打鬼子地那些伢子妹子,我們也不敢收你的錢,何況這個劉伢子我也見過,我們村里也去了鬼子打擄,他帶人去打埋伏。他指揮得好,打得真痛快……真是好伢子……可惜啊……太可惜了……”

    話到最後,兩人都已泣不成聲。

    不收工錢,那就拿些菜吧,兩個石匠滿載而歸,走到山頂,不約而同地回望,老石匠哽咽道:“胡家這些老老少少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天殺的日本鬼子……”他突然話題一轉,正色道:“我們找幾個人給他們打塊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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